八闽文脉·人物 ｜ 郑樵：凭一己之力编出五百万字《通志》

他不是朝廷史官，并非师承名家，没有官方藏书支持，仅有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务实求真的学术精神，凭一己之力编出了五百万字的《通志》。而这部著作成为中国历史上继《史记》之后又一部规模宏伟的纪传体通史巨制，与唐代杜佑的《通典》、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并称为“三通”。

《通志》三山郡庠刻本明万历递修本（来源：莆田学院图书馆）

他就是宋代著名的史学家、校雠学家，被学者称为“夹漈先生”的郑樵。

夹漈草堂左侧的郑樵雕塑。郑樵（1104—1162年），字渔仲，自号溪西遗民，兴化军莆田县（今福建莆田）人，学者称“夹漈先生”，宋代史学家、校雠学家。（来源：莆田学院图书馆）

儒门世家诞奇才，三年孤笔撰《通志》

宋代莆田科教鼎盛、文教发达，是“比屋业儒，俊造如林”的文化之邦，有着“地不大于曹滕，俗已几于邹鲁”的美誉，留下“一家九刺史”“一门五学士”等许多科举佳话。

据《郑氏族谱》记载，郑樵的曾祖郑子堂，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的太学生；祖父郑宰是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年）进士，父亲郑国器亦为宋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8）年的太学生。

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良好的家学渊源，使得郑樵自幼便聪颖好学、刻苦勤勉。

《福建兴化县志·儒林传》称他：

性资异人，能言便欲读书，为儿时已有脱落流俗志。

1119年，郑樵的父亲郑国器“殁于姑苏”，他“徒步护丧归葬”。从此谢绝人事，放弃科举，在越王山其父墓地之南搭建茅屋，一边守孝护墓，一边勤勉读书，立下毕生治学著述的志向。

守孝期满后，郑樵与从兄郑厚从越王山迁往夹漈山，结草屋三间，相互切磋学问。

夹漈山中，郑樵“寒月一窗，残灯一席，讽通达旦，而喉舌不罢劳，才不读，便觉舌本倔强。或掩卷推灯就席，杜目而坐，耳不属，口不诵，而心通。人或呼之再三，莫觉。”

因家贫少有藏书，酷爱读书的郑樵只能“周游所至，遇有藏书家，必留借读尽乃去。”

南宋时期，虽朝廷政局动荡，然福建未遭兵火，莆田文化兴盛，藏书之家众多，全国闻名。于是，郑樵“搜尽东南遗书，搜尽古今图谱，又尽上代之鼎彝与四海之铭碣”，时人赞曰：

惟有莆田郑夹漈，读尽天下八分书。

1135年，郑樵从夹漈山移至芗林山，在芗林寺附近另筑修史堂作为读书、论道、住宿之所，郑樵与从兄郑厚在此著述、讲学，声望日高，“一时名人若李纲、赵鼎、张浚辈咸器重之”。

在此期间，郑樵接连遭受重大的家庭变故，胞弟郑槱、幼子郑惕和妻子陈氏先后病逝。然而，纵使悲痛交集、贫病交加，依然动摇不了他著书修志的决心与梦想，以惊人的毅力，愈发勤奋刻苦、专心致志，把全部心血和精力都倾注在学习、研究和著述中。

1148年，为不使自己的著作湮没失传，郑樵积极响应朝廷号召，将自己30年来的治学成果进行全面整理，从编好的数百卷著作中挑选18部140卷，徒步两千余里到临安（今浙江杭州）献给朝廷，并呈上简述自己身世及抱负的《献皇帝书》，颇获高宗赵构赞许，把他所献之书“诏藏秘府（即国家图书馆）”。

1158年，经工部侍郎兼侍讲王纶等人的推荐，得到高宗赵构的召见。他面奏高宗：欲“取历代之籍，始自三皇，终於五季，通为一书，名曰通志”。高宗甚喜，叹惜“何相见之晚”，授予郑樵从九品右迪功郎，主管礼、兵二部架阁库（古代档案库）。不久，由于遭到御史叶义问的弹劾，郑樵以潭州南岳庙监官的身份回夹漈山编著《通志》。

于是郑樵在高山耸立、人迹罕至的夹漈山中新建一座草堂，隔绝一切烦扰，专心致志地修史，通宵达旦、笔耕不辍。

夹漈草堂正门（来源：清新福建 文旅之声）

夹漈草堂现有两座房屋，西面靠近占星台有一座平屋，原为郑樵“覆茅以居”的三间草房，宋乾道年间兴化军太守钟离松改为瓦房，现改建为“郑樵纪念馆”。

北面是一座石构殿堂，分为上下厅左右厢房。这里山清水秀，林密泉幽，鸟语花香，风光旖旎，被称为“胜迹殿”“无尘山房”。

夹漈草堂西侧有占星台，为郑樵夜间观星宿，研究天文之处。

占星台下有洗砚池，上池外方内八角，下池外方内圆。

1161年，郑樵完成《通志》的编修工作，实现了会通众史、“集天下之书为一书”的夙愿。同年，郑樵携带新著的两百卷《通志》再次到临安进献高宗，却因高宗赴建康亲征未能觐见。

1162年，高宗回朝，诏命郑樵以《通志》进献，然其已于当年三月初七病故。

郑樵一生勤于笔耕，著作等身，共计著书81种，669卷又459篇，可惜流传至今的仅有《通志》二百卷、《夹漈遗稿》三卷、《尔雅注》三卷、《诗辨妄》六卷及若干零篇散帙。

会通古今纳百家，别出心裁成一格

郑樵凭借惊人的毅力和不懈追求，经历了十年访求图书、三十年著书的艰苦历程，四十年如一日，发奋攻读，笔耕不辍。

他以毕生的心血精力，凭一己之力编出了五百余万言的《通志》。

清代史学家、思想家、方志学奠基人章学诚评价《通志》：

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于史裁，终为不朽之业矣。

鲁迅面对《通志》，更是发出“渔仲（郑樵）、亭林（顾炎武）二公，今人无人能及”的感慨。

《通志》有《帝纪》18卷；《后妃传》2卷；《年谱》4卷，以年表的形式，记载自三皇至隋的历代大事记；《略》52卷，分门别类记述氏族礼乐、天文地理、语言文字、校雠文献的典章制度；《世家宗室》11卷，记载春秋诸侯列国，及自汉至隋宗室的制度；《列传》105卷，记载历代重要人物1829人的事迹；《载记》8卷，记载南北割据、少数民族政权及近邻国家的情况。全书凡两百卷，五百多万字，堪为一部汇集天下之书、会通百家之学的鸿篇巨制。

《通志》中的《二十略》是全书的精华所在，为《氏族略》《六书略》《七音略》《天文略》《地理略》《都邑略》《礼略》《谥略》《器服略》《乐略》《职官略》《选举略》《刑法略》《食货略》《艺文略》《校雠略》《图谱略》《金石略》《灾祥略》《昆虫草木略》。

其中，又以氏族、六书、七音、艺文、校雠、图谱、金石等七略最具学术价值。

这七略是以往史志中从未有过的篇目，在史学的体例上具有开创意义。如《艺文略》，打破了传统的经、史、子、集的四部分类法，创立了崭新的书目分类法。

《通志·二十略》集中反映了郑樵的史学见解和求实创新的学术观点，体现了一位博通百科的史学大家的睿智，凝聚了他毕生的学术探索精神。

《通志》以“会通”为主旨，以批判为武器，以实学为取向，以类例为方法，创新体例，而自成一家之言，具有鲜明的特色。

郑樵在《通志》中提倡治史要坚持“会通”，即“天下之理，不可以不会；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会通之义，大矣哉”。

“会”指会聚文献，广收资料，详尽占有史料。“通”则是对史料进行处理，正确认识，了解其发生、发展规律，掌握制度演变轨迹，探索其内在本质。

正是在“会通”思想的作用下，郑樵在修史与撰述等方面都尽可能地追求广博与通达，将古今道理与天下学问都融合在他的“会通”思想学说之中，真正做到了承前启后、历史与现实的统一。

诚如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申郑》中所述：

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

疑古惑经勇批判，严谨治学垂千古

《通志》不仅反映了郑樵“会通”的史学思想，同时也开创了许多先例。

郑樵终生读书著书，但并不唯书是信。他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正如他在《诗辨妄》中所言：

《诗》《书》可信，而不必字字可信。

他认为“求之经传”，容易“辗转生讹”，表现出其对古代经典和注释所持的极其客观审慎的态度。

他把耀人耳目、歌功颂德的词章之学斥为“语言之末，非实学也”；把部分史书中将自然灾害附会国家兴亡的五行之说斥为“欺天之学”“妖学”，指出：“仲尼既没，先儒驾以妖枉之说而欺后世，后世相承罔敢失坠者。有两种学：一种枉学，务以欺人；一种妖学，务以欺天。”

他爱读书广读书，但骨子里，从不完全相信书本。他不仅从书中汲取知识和智慧，也提出质疑与批判，并发出尊重科学、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号召，对后世影响深远。

郑樵的史学批判精神，对以近现代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为首的疑古派思潮影响深远，顾颉刚首次提出郑樵是一位富有科学精神的大学问家的见解。

英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博士在《中国科技史》一书中，多次提到郑樵及其《通志》，认为《通志》中含有大量的科学内容，肯定了《通志》的科学思想性，并认为郑樵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一位史学家。

郑樵注重将读书与生活联系起来，积极探析读书治学之道。他认为无论求知还是治学，死守书本是绝对行不通的。

他注重实践，到野外观察动植物的特点情性，游历名山大川来丰富地理知识，通过向农民学习丰富自然科学知识、获得实践经验，以求得“实学”。

他主张要利用实物，来印证书本知识。他的这种治学思想和方法，在当时尤为难能可贵。

郑樵对后人的学术影响和史学影响巨大。清代学者极其重视郑樵的辑佚理论（辑录前人或今人通行的集子以外的散佚的文章或作品），并积极付诸实践。

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编撰的《续通志》640卷、《清朝通志》126卷，都是仿照《通志》的体例编撰而成。现当代各种通史性的著作体例虽然与《通志》不尽相同，但其“会通”思想与《通志》一脉相承。

近代史学家梁启超赞誉郑樵：

宋郑樵生左（左丘明）、马（司马迁）千岁之后，奋高掌，迈远蹠，以作《通志》，可谓豪杰之士也，其《自序》抨击班固以下断代之弊，语语皆中窍要……史界之有樵，若光芒竟天之一彗星焉……

直言郑樵提倡史学革命，并认为郑樵是两千年来史学界中为数不多的创作才人。

1962年11月，郭沫若在《途次莆田》诗中写下“夹漈藏书有孑遗”，借以抒发对郑樵先生的敬仰之情。

郑樵是一位纯粹的读书人。当他籍籍无名、穷困潦倒的时候，已经具有“敷陈古学，自成一家”的志向；当他书藏秘府、名满天下的时候，辞官不受，愈加专注著书。

纵然一千多年过去，郑樵和他的《通志》依旧熠熠生辉，其刻苦钻研、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精神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学子，勤勉奋斗、一往无前。

参考文献：

1．郑樵：《通志》，中华书局，1987年版；

2．郑樵：《通志略》，商务出版社，1941年版；

3．郑樵：《夹漈遗稿》，民国抄本；

4．周华：《福建兴化县志》（又名《游洋志》），抄本；

5．脱脱：《宋史·郑樵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

5．章学诚：《文史通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6．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2012年版；

7．阮其山：《郑樵——博通百科的史学大师》，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