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 | 廊桥,守望在山水之间
2023-12-13 09:12:46 来源:东南网 责任编辑:周冬 作者:尤方明 吴苏梅托溪乡飞鹤桥 尤方明 摄 东南网12月13日报道(福建日报见习记者 尤方明 通讯员 吴苏梅) 核心提示 山城寿宁,岭峻溪深,何以探得万千世界之风采?唯有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闽人翻山越岭的赤诚孕育出人类建筑史上的奇观,名唤木拱廊桥。 宋人张择端借一幅《清明上河图》流芳千古,图中“汴水虹桥”尽显汴京盛景。“从东水门外七里,曰虹桥,其桥无柱,皆以巨木虚架,饰以丹,宛如飞虹。”《东京梦华录》道出虹桥卧波的惊艳。 透过画卷,依稀可辨认“不费寸钉片铁,全由榫卯衔接”的古人智慧,然则木拱廊桥的建造技艺还要更胜一筹。“河上架桥,桥上建廊,以廊护桥,桥廊一体”,廊屋既为木桥铺设遮风避雨的屏障,亦可平衡主拱骨架的向上推力,使之傲立于水深急流处。 始于开山劈水,廊桥的意义早已超越便利通勤。集山、水、屋、桥于一体,化亭、台、楼、阁于一身,廊桥风华涤荡于诗情画意里;笙磬同音、祀神祈福,廊桥遗梦浸润在人间烟火中。 作为著名桥梁专家唐寰澄口中的“世界贯木拱廊桥之乡”,寿宁现存古廊桥19座,其数量之多、建造年代序列之齐整、桥群分布之集中、人文资料之丰富,均为世间少有。更不必说单拱跨度全国最长的下党乡鸾峰桥、木拱最短的犀溪镇翁坑桥均坐落于此。 斗转星移,昔日天堑化作今朝通衢,廊桥的实用功能逐步淡化。是任其湮灭抑或推陈出新?代代寿宁匠人毅然选择扛起非遗传承的大旗,纵墨闽浙山水间。当乡土情结轻声呼唤,当制度建设日趋完善,当文物保护意识蔚然成风,这场跨越岁月山河的漫长接力,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 共融山水,逐梦烟火人间 在寿宁城关,由西北向东南的蟾溪穿城而过,前后不到3公里长的溪流之上,屹立着飞云桥、升平桥、仙宫桥、登云桥4座廊桥。这是国内罕见的贯木拱桥群,于2006年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沿蟾溪下游行走,举目即为登云桥。该桥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又称杨梅桥,全长33.8米,宽4.2米,拱跨30.8米,横跨南北两岸。“先立桥,方建村,其所处村落因此得名杨梅桥村。2009年,因寿宁县城东区扩建,故迁至现址。”寿宁县文旅局工作人员周宏说。 深入廊屋,可见其为四柱九檩穿斗式结构,17开间,72柱,上覆双坡顶,两端桥台以条石砌筑。檐下柱旁尽是木板椅凳,不知古今多少旅人曾在此端坐侧卧。 寿宁山高水寒,昼夜温差较大,故廊屋两侧均琢窗花,以供通风、采光。窗花或似花瓶,或如蒲扇,竟无一雷同。透过窗花远眺,浩瀚山水尽收眼底,古桥与这天然风光可谓联芳济美。 挥别城郊,渐入闹市,但见红妆绿抹的仙宫桥。风雨板上书“鸢飞鱼跃”,与“玉带长环”之匾额相映成趣。廊屋正中以斗拱承托八角藻井,升起八角攒尖顶,房梁之下题有墨书,记录造桥匠人、首事人、捐款者等姓名,后人修缮时再添戴镗、冯梦龙等雅士诗作,呈一派雕梁画栋、文意盎然景致。 仙宫桥其名,源于“福建三大女神”之一马仙。马仙是中国农耕社会辛勤劳作、勤俭持家、和睦邻里、行善助人的典范,冯梦龙所著《寿宁待志》即有记载寿宁先民虔诚拜谒马仙的盛况。而在寿宁现存的古廊桥中,几乎座座拥有神龛,常年香火不断,祀临水夫人、马仙、观音等神明。 正值午休时分,廊屋两侧长椅上,三五老者围坐成群,闲话家常。周宏说,早年桥上更设有牌桌、小卖部,供应小食茶水,往来游人络绎不绝。后出于消防因素考虑,摆摊设店、焚香祭祖等活动管理趋严,但廊桥仍不失为周遭居民遮阳避寒、聚朋会友的好去处。 对寿宁县教师进修学校教师卢彩娱而言,廊桥不在云端,而在心田。孩提时代,升平桥便是她往来学堂的必经之路。每逢阴雨天,女孩总是立于檐下,守候着母亲携伞走来。待到上世纪90年代县里修缮古桥,卢彩娱的父亲先后为仙宫桥篆刻碑文,为登云桥修复壁画。这一次,她依然立于檐下,守候着年逾八旬的父亲完成作业。 “廊桥是伴我一生的故乡记忆。”卢彩娱说。 秉持匠心,拾梦故土情怀 对一个村镇而言,廊桥是交通命脉,是信仰图腾,是精神寄托,是百年大计。而赋予廊桥灵魂的,正是一位位能工巧匠,其中翘楚被冠以“主墨”或“绳墨”之名,备受尊重。 在寿宁,最负盛名的桥匠莫过于坑底乡“徐郑世家”。这一家族最早可考的造桥事迹可追溯至清嘉庆六年(1801年),徐兆裕等人联袂筑造了小东上桥。当时,造桥技艺只于家族内部相传,如此传承五代,因匠师徐泽长无子嗣,故传于表亲郑惠福;后相继传至郑惠福之子郑多金、郑多金胞弟郑多雄、郑多雄之子郑辉明。至郑辉明这辈,已算得上九代传承。 在上世纪中叶,郑惠福、郑多金的名号响彻闽浙,父子二人合力修建了11座廊桥。1967年,时年39岁的郑多金首次担纲“主墨”,主持修建下党乡杨溪头桥,未曾想这几乎成绝唱。 往后的30多年间,伴随着现代交通的蓬勃发展,木桥逐渐淡出历史舞台,郑多金从未“封墨”,却形同“封墨”。转机来自2001年,央视栏目组至寿宁为《虹桥寻踪》专题片取景,郑多金仅用6天时间便建起一座廊桥雏形,从而步入大众视野。 2006年,因牛头山水电站建设,长濑溪桥与张坑桥两座古桥需要异地迁建,郑多金重新出山主持工程。其间,郑多雄加入团队;而后,郑辉明开启桥匠生涯,桥艺家传史话得以续写。2020年,倾注郑家三代造桥人心血的斜滩镇双龙桥正式圆桥,其跨度、宽度、高度均为全省现有廊桥之最。 在双龙桥建成的同一年,托溪乡洋尾村飞鹤桥亦圆满竣工。飞鹤桥取“沐鹤于溪”之意,兼具古韵新风,从雕刻、泥塑、漆工特色来看,融合寿宁当地及浙江泰顺技艺精华,整桥加设灯光线路。晚间登桥,别有雅致。 “终于圆了洋尾人百余年几代人的廊桥梦!”桥序上的字眼,道尽当地村民重拾廊桥遗梦的欣喜。谁人可知,此桥背后,蕴藏着怎样的故土情怀。 2006年8月11日,洋尾村党支部书记吴文启无法将这个日子从记忆里抹去。是夜,“桑美”台风席卷洋尾,整座村庄皆成泽国,何谈村头矗立的宋代古桥。 在党和政府的关心支持下,不畏天灾的洋尾人民于废墟起新园。近年来,村容村貌日新月异,百姓生活日益富足,大家迫切希望找回心中的那座桥。 “造桥的提议一经提出,可谓一呼百应。工程累计耗资200余万元,皆由村民捐献。老人自愿看守施工现场,青壮年义务抬梁上瓦,各尽其功。”吴文启说。 捐资修桥,是寿宁自古沿袭的风俗,被视为祈福积德报恩的善举。在现存的古廊桥中,唯有红军桥是由政府拨款建造的“公建桥”,其余皆由民间募资建成。 巧手纷飞,筑梦鬼斧神工 细观飞鹤桥桥序,“主墨”吴宗善的姓名被置于显要位置。到访寿宁当日,记者有幸见证这位老匠人的制桥过程。十余年前,吴宗善随郑多雄团队学艺,因是木匠出身,上手极快,目前正为家乡坑底修筑新桥。 筹备现场横卧着的150根巨木,已然说明虹桥宏伟。各式木料均有百余年树龄,分别写有三节苗、五节苗、平苗、剪刀苗等标识。最为人瞩目的,是正中一条披有红绸、悬置高处的长木,它被称为栋梁,日后将直贯廊屋脊顶。 “栋梁选材严苛,且不能只顾眼前造桥之快。要寻觅一片生于向阳处、远离蛇虫鼠蚁的木丛,从中伐走枝繁叶茂的大树,留下苗木,才可为后人留下根基。”吴宗善说。 选材之外,桥址位置也别有考究。此番坑底廊桥将立于溪流下游,桥址两岸有坚固岩石,为砌筑桥台铺设基础,既传递驱除水患、庇佑财源福气的民间信俗,又可连通小学与乡镇卫生院,重启廊桥通达交通的历史功能。 从桥台往下望去,竟足有30米高。当代已有脚手架、起重机供工匠与木料上下往来,却不知古时怎能实现“高空作业”?卢彩娱介绍说,在长期实践中,古人发明了水架柱等设备。水架柱形如立于水面的秋千,具体做法是于桥台两侧各立一根长柱,长柱尾端通过麻绳与另一杉木紧紧固定,顶端再用一根横梁木相连接。“工匠在如此木质平台上施展技艺,单是旁观便已胆战心惊。” 廊桥力学之美,集中体现在其拱架结构。吴宗善取来画板,执笔描摹出廊桥起拱落架的全过程。 廊桥拱架分为两层系统,下层以3根长木榫卯贯穿成八字形拱架,俗称“三节苗”;上层用5根短木搭成五折边形拱架,俗称“五节苗”;拱架转折处皆置有横木,俗称“牛头”,拱木端部与“牛头”相扣,使两层系统相互咬合,共同受力,形成整体。拱架两端再各立一竖式木排架,两层斜撑拱木与竖式木排架之间加置2根交叉圆木,俗称“剪刀苗”,以免桥拱因外力侧移。 “拱架是廊桥的灵魂,尤其是三节苗的直径、长度必须完全一致,不能有丝毫偏差,我们四五个人一天也处理不了几根。相较之下,随后的立柱、铺桥、建屋、盖瓦显得不值一提。”谈笑间,吴宗善与身旁助手合力将一根拱木抬起翻转,丝毫看不出他已年逾古稀。 忙碌人群中,多为鬓角泛白的老者。因此,36岁的吴祥发格外引人注目。 吴祥发说,他出身于一个木匠家庭,造木兴桥本就是村里传统。近年回乡后发现,父亲受周边风潮影响,重拾起了老本行,原先从事玻璃幕墙等施工工作的他由此萌生改行念头。 两年前,吴祥发加入吴宗善团队学艺。削木、扛木、标注墨线……琐碎而繁重的体力活让吴祥发打起了退堂鼓。但转念一想,师傅身为长者仍奋战在一线,自己又怎能轻言放弃? “无论寒来暑往,师傅总是亲力亲为、露天作业,为的就是那一份情怀。我们晚辈自当努力坚持,为传承传统技艺尽绵薄之力。”吴祥发语气坚定。 护桥守艺,传梦前路明亮 若无热爱,廊桥史话何以延续千秋?但仅凭热爱,文化瑰宝势必将“藏在深闺无人识”。护桥与守艺成了发掘廊桥价值的两条主线。 寿宁历来有护桥传统,多座古廊桥均留下“屡毁屡建”的史料记录。改革开放以来,每逢城区改造、水库建设,当地政府往往通过迁建等方式力求保存廊桥旧貌。近年来,龚迪发、龚健两任寿宁县博物馆馆长持续奔走在记录廊桥风姿、呼吁加强保护的路上;卢彩娱等人士也在积极推进廊桥文化进校园、进社区。 随着廊桥文化走出深山,其复兴之路得到更高层面重视。2008年,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艺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一年后,“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入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闽浙木拱廊桥”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今年5月,在寿宁下党乡召开的闽浙木拱廊桥联合申遗(寿宁)推进会明确了申遗工作目标和进度、组织机构、专业团队、申遗机制、支持措施等事项。目前,廊桥本体保护、环境整治、宣传推介等活动及各项申报工作有序推进,申遗与廊桥保护已成相得益彰之势。 今年以来,制度层面的建设工作取得一系列重要进展。5月,中央宣传部、文化和旅游部、国家文物局联合印发《廊桥保护三年行动计划(2023—2025)》(下称《三年行动计划》),探索系统加强廊桥保护研究和利用工作。 10月,在国家文物局召开的《三年行动计划》启动会上,各路专家分别为廊桥保护提出真知灼见。 11月23日,福建省十四届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全票表决通过了宁德市人大常委会报请批准的《宁德市木拱廊桥保护管理条例》。该《条例》坚持“小切口”立法,全文不设章节共二十七条,在廊桥的整体保护、名录管理、安防要求、巡查检修、非遗传承、合理利用和相关法律责任等方面作了具体规定。《条例》将于2024年1月1日起施行。 11月24日,由福建省高院为指导单位、南平中院主办的第二届闽浙地区廊桥文化遗产保护司法协作会议在政和县举行。会上通过《闽浙法院关于司法助力木拱廊桥申遗十条举措》《闽浙法院廊桥司法保护(政和)宣言》。会议指出,闽浙法院应秉持系统保护、预防优先、协同惩治、绿色发展等现代能动司法理念,以维护木拱廊桥的历史真实性、风貌完整性、文化延续性为基本原则,构建司法资源共享、互助平台共建、风险隐患同治、突出问题同治、协调机制同立、工作举措共商的廊桥文化遗产司法保护工作格局,筑牢安全底线和防线。 承载各方合力,幸得法治护航。廊桥静卧在山城岁月里,笑看今朝盛世,笑望前路璀璨。 记者手记 续写好古桥文脉 福建日报见习记者 尤方明 一头贯穿山水,一头联结古今,作为我国桥梁史上的“活化石”,廊桥是矗立于曲水奇峰间的珍奇瑰宝,是洞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 廊桥是美丽的。它美在“编木结构”所体现的古人智慧,美在飞阁流丹的木衣锦绣,美在与自然风光的紧密交融,美在凝聚社情民意的平台价值。 廊桥同时是脆弱的。自然灾害的侵袭、人为因素的破坏,都可能对其造成致命伤害。同时,廊桥营造技艺的传承,也一度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毕竟甘受孤寂、精雕细琢的匠人精神并非人皆有之,更何况造桥不是一项能够带来丰厚物质回报的工作。某种程度而言,守艺要比护桥意义更加重大,任务也更加艰巨。 近年来,各级政府部门高度重视廊桥保护和传承工作,出台了一系列规章制度为之保驾护航。我们也欣喜地看到,廊桥的人文艺术价值广为人知,文物保护意识渐入人心,造桥队伍中也涌现出年轻人的身影。 当然,廊桥保护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应通过对桥体本身、周边环境、相关文化史迹等要素的系统性保护,传递其完整价值;给予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必要的物质及精神激励,扶持他们收徒授艺、开展建桥实践;进一步加强宣教倡导,普及文物保护理念与知识,鼓励多方社会力量参与廊桥保护行动;强化科学管理,建立廊桥保护的常态化机制与应急预案;充分挖掘廊桥文化资源,促进廊桥文旅文创融合发展,使之在传承中得以“活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