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 壳丘头遗址群:海洋文明的一缕曙光
2024-02-07 09:31:37 来源:东南网 责任编辑:周冬 作者:郭雅莹壳丘头遗址群所在的平潭北部湾风景如画。 林君斌 摄 东南网2月7日报道(福建日报记者 郭雅莹) 冬季,来自太平洋的海风裹挟着些许咸腥吹向平潭,一如数千年前般肆无忌惮。岚岛之北,人们刚刚度过冬天最冷的几天,但福建的考古专家们心中一片火热。 日前,“2023年中国考古新发现”在北京揭晓,福建平潭县壳丘头新石器时代遗址群(以下简称“壳丘头遗址群”)顺利入选,成为我省唯一入选的考古项目。 包含了壳丘头、西营、东花丘、龟山等遗址的壳丘头遗址群是南岛语族起源与扩散考古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经过考古专家的多次发掘取得重大收获。其中,中国东南沿海岛屿最早的水稻遗存、福建最早的房屋建筑、疑似被拔除中门齿的人骨等一系列考古新发现,如同一块块拼图,为我们拼凑出南岛语族先民的生活场景。透过一件件出土文物,我们似乎触摸到先民们的史前生活…… 水稻遗存见证丰富食谱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一条生存法则同样适用于生活在平潭岛上的南岛语族先民们。 在壳丘头遗址群中,各个时期的遗存都发现了丰富的海、陆动物资源。遗址的贝壳堆积层中,发现了种类丰富的贝壳,包括牡蛎、泥蚶、文蛤、青蛤等;出土的动物骨骼中,发现了鹿、水牛、海豚、海龟和多种海洋鱼类生物,均属于野生动物。可见,渔猎很大程度上是先民维持生计的主要方式。 那么,在海洋资源背景下,除了捕捞与狩猎,这里是否曾经发展出农业?实际上,这一直是困扰考古专家的一大难题。“海岛环境以沙丘为主,风会吹,沙会漏,要保存住稻谷这些植物遗存很难。”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周振宇博士说,“植物遗存的发现,需要通过浮选大量土样,并在显微镜的帮助下完成,在壳丘头遗址群的发掘中,每个遗址要浮选超5000升土样,无异于大海捞针。”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考古发掘团队与科技考古专家们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在西营遗址与壳丘头遗址中各发现了2粒水稻遗存。“除了浮选出的水稻遗存以外,我们在西营遗址、壳丘头遗址出土的陶片上也发现了稻、粟、黍谷物的印痕,器物的残留物分析同样发现了稻、黍、粟、豆类等农作物的淀粉粒。同时,植硅体分析也发现了在西营遗址、壳丘头遗址中存在稻作遗存,这些发现可将稻、粟等出现在平潭岛上的时间追溯到7000多年前,这也是中国东南沿海岛屿最早的水稻遗存。”周振宇说。 “至于这些农作物是与内陆交流得来的,还是自身种植的,还需要进一步探究。”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张闻捷教授说。基于这些植物遗存的发现,考古专家初步分析得出,西营遗址存续期间,平潭岛气候温暖湿润,遗址附近存在滨海湿地,为当时先民生活和本地化农业种植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基础。更有植物考古研究表明,稻和粟在距今4800~4600年前传入台湾地区。西营、壳丘头遗址新发现的这些水稻遗存,也为南岛语族早期人群扩散提供了确凿证据。 不论是各时期遗存发现的丰富的海、陆动物资源,还是最新发现的水稻遗存,无一不向我们反映了南岛语族早期人群多样化的生计模式。“这种兼具大陆性和海洋性的特征,贯穿了7000多年来的各个时期。”福建博物院研究员、平潭国际南岛语族研究院院长范雪春说,“而这个特征也符合南岛语族起源于大陆并且向海洋扩散的逻辑特征,为我们探索南岛语族向外扩散的路径提供了更广的研究视野。” 聚落演变展现文明进程 7000多年前的春夏之际,海风吹散了笼罩在岚岛之北的薄雾,唤醒了沉睡的史前聚落,先民们从自建的圆形“房子”里走出,开始一天的忙碌。 “在西营遗址,我们发现了两处房屋基址遗址,年代为7300年前。从发现的柱洞分布来看,我们推测其为圆形干栏式的简易建筑。”张闻捷说,“这种建筑一共两层,下面一层类似吊脚楼,上面一层四周用茅草墙遮挡,用于居住,整体呈圆形圆顶。这是福建目前发现的最早的房屋建筑。” 经过发掘,考古专家还发现,在距今7300~6500年的西营、祠堂后山遗址,先民们已经形成相对小型的聚落形态,出现分布相对集中、紧凑的生活功能区。在距今6500~5000年的壳丘头遗址,考古专家则发现了我国沿海地区年代最早、保存最为完整的史前聚落,聚落的居住区、餐食加工区、手工业区、垃圾倾倒区等功能分区清晰,已初步发展为中型部落。 而在距今4000~3200年的东花丘、龟山遗址时期,先民们已经发展形成由仪式性区域、公共活动区域、个人生活区组成的大规模、高等级聚落。在龟山遗址,记者见到了由大型台基、器物坑(堆)和密集陶片组成的祭台遗址,从平坦的台面与散落一地的陶器碎片中,依稀可见当时的仪式盛景。 “虽然具体的仪式行为我们还无法判断,但很有可能是与当时沿海居民频繁的出海活动祭祀相关。”福建省考古研究院馆员危长福说,这表明,在这个时期,南岛语族人群无论是社会组织形态、生存模式还是手工业技术水平、精神世界,均显示出了新的文明程度。 值得一提的是,在壳丘头遗址群出土的陶器中,有着大量的圜底陶器,如圜底釜、钵、罐等,以及形态各异的陶支座。这些圜底陶器与陶支座的组合就是一个带腿的锅,功能与鼎相似,只是鼎的支座不能拆卸,而平潭出土的组合器皿可以。南岛语族先民们就一直沿用这种可拆卸收纳的组合器皿,以便于携带迁徙,这恰恰体现了他们的生存智慧。 陶器上还有着各式各样的花纹,器身纹饰从最开始的绳纹、弦纹逐渐丰富至压印贝齿纹、戳点纹、镂孔、方格纹、云雷纹、回形纹等。“颜色则以灰、黑、灰黄、红、褐色为主,明显火候不均、温度不高,但其装饰体现了南岛语族先民原始的审美观念。”危长福说,“其中,壳丘头遗址出土的陶器遗存,与金门富国墩、台湾大坌坑遗址有很多共性,都印有相似的波浪纹、贝齿纹、指甲纹和刻划纹等,不仅反映出当时两岸先民对大海的热爱与崇拜,也显示出海峡两岸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关联和交流互动。” “壳丘头遗址群中各个阶段考古遗存的文化面貌特征明确,发展延续关系明显,形成了完整的考古学文化发展序列。其中既有以夹砂陶圜底器为代表的土著文化,也有黄瓜山和黄土仑文化等闽江下游的文化因素,为我们探讨东南沿海地区史前文化的发展、传承、交流、互动,研究南岛语族早期人群的起源和迁徙提供了直接材料。”福建省考古研究院院长王永平表示。 拔牙风俗反映文化特征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数千年前的某一天,南岛语族先民们迎来了与亡故族人告别的时刻——他们将亡者运到贝壳堆积区的边缘,让他仰卧躺好,在简单的告别仪式后,小心埋葬在贝壳堆旁。 “墓葬人骨整体为仰身直肢,下肢摆放较高,而躯干、上肢和头部较低,与贝壳堆积的倾斜角度一致,墓葬保存完好。”张闻捷说,“这应该是一种特殊的葬俗。”这样的墓葬,2023年考古专家在西营遗址发现了3座,3座墓葬头向一致,葬式一致,规模一致。专家推测,应该是经过规划的墓地。其中,M1人骨保存较为完整,牙齿清晰可见,两颗中门齿疑似被拔除。 “这种拔牙风俗广泛流行于世界近海和海岛地区,是东南沿海一种明显的文化特征。”张闻捷告诉记者,“西营遗址发现的拔牙风俗同样反映出了浓厚的海洋族群特点,南岛语族包括台湾的很多族群都有相同的风俗,这可能具有成人礼或巫术等性质。” 此前,壳丘头遗址也发现了人骨遗存,两处遗址发现的人骨遗存,为南岛语族早期人群研究提供了直接材料。2020年,中国社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付巧妹团队、平潭国际南岛语族研究院及国内多家单位曾合作开展史前南岛语族先民DNA测试及核基因组研究,结果表明,南岛语族人群与中国早期南方沿海地区人群直接相关,且可追溯至8400年前,为南岛语族起源于中国大陆东南沿海地区提供了母系遗传证据。 至于西营遗址的人骨,针对多个样品的碳十四测年结果显示人骨年代为距今约7400年。付巧妹团队针对2022年西营遗址扰沟中出土的一件颞骨进行了DNA提取与分析,结果初步证明该个体与中国古代南方人群和现代东南亚人群具有相对更近的遗传联系。 相关研究成果,将进一步丰富东南地区史前人类基因库。 听 海 文明星光 辉耀山海 □刘益清 人类文明的起源与演化路径,何其奇妙,何其令人震撼。 而在同一个地球上的陆地文明与海洋文明,二者的演变、分化、交织、交融和差异,又是多么不可思议,令一代代专家学者在一个个遗址遗存面前,思维穿越千年甚至万年,梳理种种文明脉络,收获不断,惊喜连连。 福建扼山面海,是南中国连接太平洋印度洋的重要门户,更是中华文明远播海外、开枝散叶的桥头堡。在这个文明流播与变迁过程中,控制台湾海峡咽喉的平潭岛,无疑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壳丘头、祠堂后山、西营等遗址的挖掘与考古发现,让我们将怀古究古的目光穿越重重岁月尘烟,回望到7000至8000年前。 4颗稻粒遗存,见证中国东南沿海岛屿水稻文明的最早曙光。想想,在新石器时期,四面环海的平潭岛上,已经隐约可闻幽幽稻香,先民们已在湿润大海边开启农业生产的模式,他们的生活不再纯粹依赖采集与渔猎这些原始自然的方式,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历史性事件! 建造房屋以供居住,既避免了风吹日晒雨淋,也免受野兽侵袭,同时,居住的文明,也使我们的先民与自然界其他动物生存质量、精神境界的差别进一步凸显了,文化的含量大大提升了。 壳丘头挖掘的陶瓷,不少表面上闪烁鲜明的波浪纹之光芒,证明其明显受到海洋文明的影响。平潭的先民在日常使用的器皿上,雕琢各种花纹,表达内心幽微之喜好,体现了早期审美意识的觉醒。 平潭壳丘头遗址群考古,通过对古人类遗骨基因检测表明,平潭岛先民与如今分布在太平洋、印度洋的南岛语族,有着血缘上的逻辑关系,换句话说,南中国的福建与远在万里之外大洋上讲着1000多种语言的南岛语族有着共同的祖先,是血缘上的亲戚。从上世纪80年代壳丘头遗址考古发掘至今,这个论断获得越来越多学者共识。而这一共识的积极意义,正是彰显了中华文明向海向外传播的历史之悠久,事实之不容置疑! 壳丘头,让我们足以为文明星光在闽海绽放而兴奋,足以为福建先民创造的辉煌而深感自豪。 遥想七八千年前,茫茫海峡上,一座孤岛,一群从南中国陆地渡海前来定居者,种水稻大豆,烧窑制陶,用各种器皿烧水煮饭或盛食物……他们中的一部分敢于冒险者,乘着原始独木舟,挥舞简单的木桨,过海峡,到台湾,更远渡万里波涛,抵达覆盖太平洋印度洋三分之一的广袤区域……这是何其豪迈的壮举,何其英雄的远征,何其自信地追寻诗和远方!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福建先民的梦想,也许就是在水田边嗅到稻香,在窑火旁看着陶瓷成形,在迁徙中追逐梦想成就自己。 从闽北闽西的山岭沟壑,到闽东闽南的曲折海岸边,中原文明、闽越文明、海洋文明的演进演化,在八闽大地留下多姿多彩的遗址遗存,留下光芒四射的诸多文化形态、风俗风物,既有物质的,更有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平潭壳丘头遗址,只是我们窥见中华辉煌文明史的美丽一页。在更广阔的八闽大地乃至中华大地,从未间断的中华文明,在吸收人类一切文明成果的演进中,风华与时俱进,光芒绽放不衰,为当代中国的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内在动力。 被列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三明万寿岩遗址,存在时间距今20万年左右,是中国南方典型的洞穴类型旧石器时代遗址,更是中国重要的史前人类活动遗址。万寿岩内不仅有古人类活动遗址,还有丰富的历史人文和自然岩溶景观,是中国华东地区发现最早的洞穴类型的旧石器时代早期文化遗址。 1990年发现的漳州莲花池山旧石器遗址,年代比台湾的“长滨文化”更早,可以说揭露了“台湾古人类从福建过去”的蛛丝马迹。该遗址存在两个时代不同的文化层。其中上层即莲花池山红土层之上,接近表土层,出土了大量以燧石为主要原料、特征明显的石制品。由于此文化层中的石制品具有与中国其他大约同时代遗址或地点出土的石制品不同的文化特征,经专家鉴定,命名为一个新的考古学文化——“漳州文化”,代表福建沿海地区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一个过渡阶段的文化,推测其年代在距今13000年至9000年之间。 闽侯昙石山,闽江下游边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山丘,海拔仅26米。但这座寻常的小山丘,却因为一次意外发现,改写了福建的历史。从1954年至2009年,考古人员对这个史前文化遗址先后进行10次考古发掘,发现大批墓葬和灰坑、壕沟、陶窑等遗址,出土大量的陶器、石器、骨器、贝器、玉器等文物。根据考古成果,专家推断:5000多年前,福州海岸线可能就在今天的昙石山一带,闽江与大海在这里交汇,先民们逐水而居,现在的福州城当时应是四面环水。昙石山作为典型的贝丘遗址,代表了独具福建特色的海洋文化,是“福建海洋文化就从这里开始”的标志地! 闽北浦城牛鼻山遗址是距今5000年至4000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位于浦城县管厝乡党溪村茶坪东源交界处。牛鼻山遗址出土物中,特别是典型器物有高领罐、牡蛎、蚶、小海螺等,具有一定的海洋文化特征。 昙石山、牛鼻山遗址和壳丘头遗址群的发现,揭示了新石器时代人和自然的关系开始发生了重大转变,从单纯的自然寄生者逐渐转变成自然改造者,日益减少对自然的依赖。特别是昙石山和壳丘头的先民们,在这个时期进行了极具海洋文化特色的创造,放在整个东亚文明发展史上都弥足珍贵。 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曾经提出,中华文明的起源“不似一支蜡烛,而像满天星斗”。华夏大地,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到更北的东北黑土地、西北戈壁滩,更南的蜿蜒海岸边,到处都有华夏先人留下的文明遗址,到处都有灿若星辰的史前文明。这些风格迥异的文明之光,经过不断的交流、碰撞、融合后,最终构成了“多元一体”、浩瀚明亮的中华文明星空。而地处东南沿海的壳丘头遗址群,以及漳州文化遗址、昙石山文化遗址,正是中华文明“满天星斗”中颇具福建海洋特色的“文明星链”。 文明生生不息,文化百川归海。人类文明,源于大海,发展于陆地,又必将盛放于大海。海洋作为孕育生命的摇篮,也必然是人类绽放光彩彰显精神的大舞台。我们要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的高度,合力兴海富民,发展海洋强省,为八闽儿女谋幸福,为中华复兴贡献福建之智和力。 访 谈 这是一场关于海洋文明的溯源 ——访福建省文物局局长、福建博物院院长傅柒生 福建日报记者 郭雅莹 壳丘头遗址群的考古研究经历了哪些过程,对我们探寻世界史前海洋文明的起源和传播有什么意义呢?记者专访了福建省文物局局长傅柒生。 “1958年,全国文物普查,壳丘头遗址被考古人员发现,但当时并未开展发掘,直到1985年,福建省博物馆考古部开展首次正式考古发掘,才真正揭开了这座史前遗址的神秘面纱,也正是这次发掘,让福建考古人逐渐深入到南岛语族起源与扩散考古学研究中。”傅柒生说,“在首次发掘中,考古人员共清理出21个贝壳堆积坑和1座墓葬,出土石器、骨器、贝器、陶器等遗物200多件。当时根据其他同类型遗存推测壳丘头遗址年代为距今6500~5500年。1992年,西营遗址被发现。” 2004年,福建博物院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壳丘头遗址进行第二次发掘,并开展多学科研究。2018、2019年,又开展了东花丘、龟山遗址的发掘。2020年起,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福建省考古研究院、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在“考古中国·南岛语族的起源与扩散研究”课题框架下,又陆续对祠堂后山、壳丘头、龟山、西营、东花丘遗址开展发掘,并将上述遗址合并命名为壳丘头遗址群。 这是一场面向史前历史的追问,也是一场关于海洋文明的溯源。随着一个个考古新发现的公布,壳丘头遗址群逐渐闪耀光芒。 “此次壳丘头遗址群被评为‘2023年中国考古新发现’,是2021年‘南岛语族起源与扩散’课题被列入‘考古中国’重大项目的又一里程碑,其公布的一系列考古新发现,从植物考古学、基因遗传学、分子生物学、考古学文化等多个层面,有力推动了我国东南沿海史前考古学文化序列的构建,为探究早期南岛语族人群特征、生计模式、迁徙规律提供坚实的考古学支撑。”傅柒生表示,“这些考古进展,使我们可以尝试探讨中华文明起源的东南模式,窥探内陆文明向海洋迁徙的特征规律,了解海洋文明的起源、发展、扩散历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