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4月21日,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掀开盖头。在清华园科技厅简短而庄重的欢迎仪式上,范敬宜从清华大学校长王大中手中接过聘书,数百名师生和来宾热切的目光聚集在两位学界翘楚身上,并报之以热烈的掌声。 在国外,名牌大学聘请一些离任或退休的政要出任教授已成时尚,当然,前提是这些人都是著名学者或高级专家,而在国内,这种做法尚未广泛。聘请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人民日报原总编辑范敬宜出任这一职务,似有与国际接轨之意。范敬宜是当今新闻界的老前辈、名报人,50年的新闻生涯还没过够,现在又跨入学界,要为中国传媒界造就一批高素质人才贡献余热了。 儿时自办手抄小报, “人之初”就与新闻有缘 从禀赋来说,范敬宜当是古人所谓“三绝”式人物——诗、书、画无不精妙。季羡林先生甚至以“四绝”称之,理由是:他还了解西方文化,“是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幼时,他曾师从上海著名画家、吴门画派传人樊伯炎先生学画,已故著名画家王个簃先生当年看了他的习作后作出如此评价:“此生将来必夺我画人一席地。”他曾就读于国学大师唐文治先生创办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沪校,这里汇集了一大批精于文史哲的学者、教授,浓郁的国学氛围培养了他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根基。看了《范敬宜诗书画》一书中选录的他从13岁至今的约百件诗词、散曲、书法和国画作品,即会对他在这方面的功底略见一斑。可是由于后来全身心地投入了新闻工作,就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余事艺三绝”之誉。 今年年初,新华出版社出版了《范敬宜诗书画》,冯其庸先生撰文《诗书画一体情文韵三绝》,大加推崇--以诗而言,情韵相生,久读不厌;以书而言,功夫深厚,出笔就见法度;以画而言,前辈大师曾如是评说:“卓矣范君”。 范敬宜自辩说,他不是画家,不是书法家,更不是诗人,只是一个“老新闻工作者”,诗书画,“余事”而已。三个“不是”自是谦言,“老新闻工作者”的“历史”则能追溯到60多年前。 范敬宜对新闻工作有着天生的情结。他儿时多病,常被母亲锁在家里,从窗口看着别的小朋友背着书包上学堂。为打发寂寞难耐的时光,他学着当时的《申报》和《大公报》自办了一张家庭手抄小报,标题、内容、版式,看起来像模像样,起名《静园新闻》,因其居住在上海一个叫“静园”的弄堂里。报纸的内容为邻里小事,读者也是左邻右舍,不过是“秘密发行”的。 “有几次,我看到邻居家一位姓王的外国通讯社记者,晚上下班后经常在弄堂口偷吃一碗馄饨,边吃边东张西望,生怕别人发现。我就写了篇报道登在头版头条,题目叫作《王大胖背儿女偷吃馄饨》,然后塞到他家的门缝里。他看了大发雷霆。有一天终于东窗事发,事主上门大兴问罪之师。母亲只好赔礼道歉。最后王大胖悻悻地扔下一句话:这孩子将来非闯大祸不可!” 几十年后,范敬宜谈起这件事来还那么开心,说:“这个王大胖真有先见之明,他预见到我1957年会闯大祸。”由此看来,说他“人之初”就与新闻有缘,应不为过。 痴心不改,下放劳动时最大心愿是当墙报编辑 范敬宜走上新闻道路,是在全国一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热浪声中。当时他刚刚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优越的工作条件没能留住他的心,强烈的爱国热情使他“把诗情画意都轻放”,毅然投身于布满烽烟的白山黑水间,拿起笔作刀枪,成了《东北日报》(1954年大区撤销后改为《辽宁日报》的一名新闻战士。从此,也与新闻结下不了情。 在辽报工作期间,他历经坎坷,一顶“右派”的帽子压了他20多年,酸甜苦辣常人难以想象,可贵的是他始终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度过了那段难熬的岁月。和中国大多数人一样,改革开放成为他事业新的起点。1984年,组织上大概是考虑到他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将他调京担任国家外文出版局局长。他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不久,又转回本行,当上《经济日报》的总编辑。1993年,当他已是63岁的时候,又成为中国第一大报——《人民日报》的老总,至此可谓达到他新闻事业的巅峰。 不少了解范敬宜的人都说,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对新闻岂止是喜欢,简直爱到了“酷”的地步。 记得他到《人民日报》的第一天,在欢迎会上讲了自己对新闻工作痴心不改的真情实感。不论在劳动改造中,在下放插队时,尽管他已被剥夺了发表作品的权利,还是不断地写作,化名投稿。他说,当时最大的心愿是能够在工厂或者农场当一名墙报编辑。1975年10月,他随一批农村干部到大寨取经,路过北京时进城到王府井大街的人民日报社看望老同志,没想到那天是星期日,找不到人。那时天色已晚,只好在人民日报社门口的报栏前看了一夜的报纸。当他望着报社一个个灯火通明的窗口,不禁感触万分,心想:在这里工作的人该有多幸福啊,可惜我永远不会有这种幸福了。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到这里当一名记者,一定会拼命干好! 离开新闻界,仍未淡出新闻 范敬宜做梦也想不到,10年后他竟会“入主”在人民日报原址办起来的经济日报,过了8年之后,又成为人民日报的总编辑!命运的戏剧性变化,使他更加珍爱今天,更加珍爱自己的职业。 正因为这份酷爱,他重新走上新闻岗位后,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新闻事业之中,成就了一番令人瞩目的事业。 1998年,他即将离开工作了5年的人民日报,要去全国人大常委会任职了,一首七律《告别人民日报诸同志》,流露出他对人民日报更是对新闻事业的惜别之情: 五载共舟情至深,骊歌一曲意难分。 风晨雨夕赖相持,剑气箫心喜共鸣。 虽有豪情胜旧日,愧无佳绩酬知音。 唯将一语寄朋辈,海阔天空任纵横。 离开人民日报,不少人以为范敬宜就此将淡出新闻界了。但没过多久,人们发现《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出现了一个名为“敬宜笔记”的随笔专栏,至今已持续将近三年,并已结集出版。文章大多为千字文,文笔清新自然,读来犹如与老友倾心交谈。且文章大多为对“刚发生的新闻事实”的有感而发,颇具时效性。 追求“四真”之境,在清华续写新闻新篇 这不,《敬宜笔记》还未画上句号,他在人民日报社就开始的新闻教育事业在清华又有了续篇。看来,他此生只能是交给新闻事业了。 然而,当有人问起几十年来他从事新闻工作最深的感受是什么时,他不是谈自己曾组织以及经历过的重大报道战役,而是动情地说了一句话:“离基层越近,离真理越近。”为了解释这一句体会,他经常讲两件事。 一件是关于他入党的事。范敬宜是1978年春天在辽宁西部建昌县“插队落户”时入党的,属于全国“右派”入党第一例。当时,许多人为县委这一举措捏一把汗,可是县委书记说:我们根据范敬宜的历史和现实表现,接收他入党完全不违反党章。如果将来说这样做错了,我首先戴高帽子、挂牌子去挨批斗。县委书记的这种胆识,充分反映了一个基层干部的“唯实”精神,给范敬宜留下了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记忆。 第二件事是一位生产队老队长的事。1969年冬天,范敬宜全家被下放到建昌县一个极贫困的山村。当时他问老队长:怎样才能改变这种贫困面貌?老队长毫不犹豫地回答:“除了大包干,没有别的办法。”范敬宜吓了一跳,“文化大革命”批了好几年“三自一包”,怎么这个队长的“路线觉悟还这么低”。没有想到,十年以后,事实证明真理在那位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手里。 20年的朝夕相处,使老范在感情上已与那些朴实的基层干部和农民融在了一起。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回到辽报,昔日的同事感到范敬宜与过去判若两人,华丽的文风一改而为朴实、平易而深刻。他还照常下田间,访农家,一篇篇反映农村实际生活的稿件相继出台。1979年春天,正当全国出现一股否定三中全会精神的“倒春寒”时,范敬宜一篇题为《莫把开头当过头》的述评出手,《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全文转载,并在一篇长达600多字的编者按语里指出:作为新闻工作者,应该像辽宁日报记者范敬宜同志那样,深入实际,调查研究,用事实来回答对三中全会精神有怀疑的同志。这在人民日报是罕见的,因而这篇述评产生了全国影响。 范敬宜不仅身体力行,还一再要求记者多下基层,常到人民群众中去。他曾作诗一首描述那些作风浮躁的记者,也是善意的批评: 朝辞宾馆彩云间,百里万里一日还, 群众声音听不到,小车已过万重山。 他对文风的追求是,感人之处在平易之中。他要求记者要冲破框子,放下架子,和老百姓平起平坐,向他们学习如何说话,如何表达。他说,只有平易,才能近人;只有近人,才能感人。 国学大师季羡林在读了《敬宜笔记》后作如是评语:“没有半句假话、大话、空话、废话和套话”。他用四个“真”字来表示:真实、真切、真诚、真挚,可以称之为“四真”之境。 我想,不管科学技术如何发达,社会如何进步,“四真”之境永远是人类社会所需要的,这也正是范敬宜一生的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