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变:丈夫煤矿遇难,她改嫁后儿子由其伯父抚养 张朝花的娘家在古浪县新堡乡新堡子村。门前的新堡子沙河,是一条季节性河床。河的一边,属于内陆河水系,多为山区;河的另一边,属于黄河水系,地势相对平坦,土地肥沃。 “有女不嫁山里人”,这是当地的一种看法,但是张朝花的婚姻却由不得自己做主,父亲把她许配到了十多里外的山里——景泰县寺滩乡宽沟村元庄子组。1995年,她和芦清虎结婚。然而这次婚姻并不长久。山里的生活穷困,迫使芦清虎承包了一家煤巷,希望就此改变自己的生活。 1998年9月11日,张朝花的弟弟张朝瑚跟随姐夫芦清虎一起下煤窑。行至半途,张朝瑚感觉“胸闷,气短,呼吸困难”,他说:“姐夫,感觉不对头,再不敢往前走了。” 芦清虎说:“没事,我下来得多了,正常着呢。你不想走,就在这里等着我。”张朝瑚收步不前,看着姐夫头上的矿灯摇摇晃晃向前挪动,突然,他听到姐夫哎呦了一声,那团晃动的光点停止不动了。张朝瑚连喊几声没有回应,转身跑出煤巷喊人,然而,一切都迟了。 这一年,他们的孩子军军才2岁多。张朝花如雷击顶,当时就昏了过去,好不容易醒过来,但水米不进,整个人如呆了一样。 第三天,是埋葬芦清虎的日子。张朝花极力要求打开棺盖,她总觉得这不是真的,打开棺盖,说不定“他就会翻起身来”,可是开馆后,“他就像睡过去一样,一动不动”,千呼万唤没有回应,张朝花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第六天,张朝花还没回过神来,丈夫一家人发动许多村里的人,接连来给她做工作,要求她按照当地的习俗嫁给小叔子。张朝花有自己的想法:这个地方挂在半山腰,太穷了,一点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她说:不要逼我了,走,我会带着孩子走,留,我也不嫁小叔子,我会拉扯自己的娃娃。她找来小叔子,声明了自己的立场:就是再嫁,一定要嫁到一个好一些的地方,再换一个地方,哪怕是一个人过,也不会在这里生活。一定要小叔子打消了娶她的念头。 张朝花的决定,让丈夫一家人不满。在纠结和痛苦中,张朝花过完了春节。1998年2月8日,娘家哥哥张朝珣等人前来看望她,并要她回娘家。此举引起丈夫一家人的警觉。大伯哥芦栓虎情绪激动,婆婆对芦栓虎说,她走就走吧,把娃留下,年头节前有人给你弟弟上个坟。芦栓虎听了他母亲的话,并邀请村上的人和村干部,一起草拟了一份协议书。协议规定:芦海涛即日起由伯父芦栓虎抚养,芦清虎所留财产由芦栓虎料理,等芦海涛长大之后如数交于本人。赔偿给芦清虎的一万元命价,也交由芦栓虎管理。这份协议的第三条明确规定:“芦海涛在生长过程中,如遇一切不可想象的事,责任均由芦栓虎承担,张朝花只能探望,没任何抚养责任。”张朝花不会写字,协议由她大哥代签。 张朝花揣着600元现金,净身出户。在离开和丈夫生活了五年的山村时,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步一回头,她只是一遍遍重复一句话:几时几(不论怎么样),我都要把孩子领回来! “我给孩子起的小名叫海军,大名是芦海军,什么时候娃娃又被叫成了芦海涛?”张朝花纠结孩子的名字,还没弄出个究竟,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回娘家不久,距离娘家不远的黄蟒塘村的张永忠前来提亲。张永忠的妻子因为难产撒手人寰,两个遭遇生活劫难的年轻人很快敲定终身。当年5月,两人完婚。 探望:“我的娃终于叫我妈妈了” 再婚给了张朝花活下去的勇气,但是孩子成了她心头挥之不去的苦痛。张永忠感觉到了妻子的心病,他买来毛线,要妻子给军军打毛衣毛裤,他一个劲表示: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有机会,我们把他要回来,要不我们就经常去看他。“要不是他的理解和劝慰,我不知道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张朝花对此感到很欣慰。 当年8月11日,张永忠驾驶农用三轮车,拉上受不住煎熬的张朝花来到元庄村。这一次,张朝花顺利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在抱住军军的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孩子已经对她有点陌生,但还是怯生生喊出了一个妈字。“这一声把我的心揪疼了。”张朝花给孩子穿了一针一线织好的毛衣毛裤,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芦栓虎家。“很感激嫂子(芦栓虎之妻),让我看到了娃娃。” 2000年正月,张永忠拉着妻子张朝花和大舅哥去看孩子,已经没有那么幸运了。嫂子不让她看孩子,并把孩子藏了,把张朝花给孩子的所有东西装在一起,让她走:“我的娃娃没有你的东西也能长大。” 不死心的张朝花在村里乱转,这时过来四五个女人。她们看着泪眼巴巴又挺着大肚子的张朝花,知道她在找什么。其中一位告诉她:“他们(芦栓虎)把娃娃藏在赵秋娃家了。”并善意地提醒:她家有狗,小心些。喜出望外的张朝花找到一根木棍,急冲冲地赶到赵秋娃家。果然有一条很凶狠的狗。张朝花用木棒顶住狗的嘴,一步步退到了屋里,军军在炕上嚎啕大哭,军军扑进张朝花的怀里:妈妈,我害怕,我出不去,我一个人,我只能哭…… “这个娃娃从小就嘴能,会说话。”张朝花和孩子一起哭成了泪人儿。这时嫂子已经追了过来,要带走孩子,军军搂住张朝花的脖子拒绝:我不让你抱,我就要让她抱! 最后协商的结果,张朝花抱着孩子到了二奶奶家。她掏出带给孩子的礼物,一样样一件件给他。 孩子开心了。在二奶奶家的炕上走来走去,翻弄着妈妈给自己的礼物。 “直到这会,我都忘不了那个样子,军军用衣襟兜着我买的苹果,在炕上跑来跑去,满炕滚的都是苹果……”张朝花擦着泪水,这一脸的泪水似乎流到了现在,仍如当年那样透着心酸,也流溢温馨。 嫂子坚决拒绝接受张朝花给孩子的礼品,并很快终止了他们母子的会面。在孩子的哭声中,张朝花潸然泪下,她说:“我再一次来你们不让我看,我就不来了,但我的娃娃,终归是我的娃娃。” 这一年五月,张朝花有了和张永忠的第一个孩子金金。看着孩子,张朝花越发想念军军,喂奶的时候,她常对着不 会说话的金金念叨:也不知道你山哥哥吃了没?这会在干什么? 2001年春节,张永忠又拉着张朝花来到元庄村看孩子。这一次,他们直接到了二奶奶家,并向二爷提出了要求:你把军军偷来,让我看看吧。 张朝花顺利见到了军军。她给孩子新衣服,军军说:妈,我新衣服多得很。你是怎么来的?班车就从我家墙后面过,我怎么就没见你? 这次见面,几乎成了军军一个人的表演。军军说,妈,我会闹社火,我闹给你看。“娃娃用嘴学着打鼓的声音,跳来跳去,可爱极了。”闹了一阵,军军主动提出:妈,我要到我四爹家去了,你也回家吧。这一别,再次见面竟然是三年之后。 因芦栓虎全家搬到景泰,三年之后,张朝花才打听到:芦栓虎的家在哪里不知道,但娃娃已经上学了,在景泰十六团小学。张朝花立即和张永忠赶了过去,一下班车,很奢侈地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到了学校门口。 两道铁门紧锁着,恰好有个学生路过,张朝花说:“你们有个叫芦海军的学生吗?我是他妈妈,你帮我叫一下。” 这个学生迟疑了一下,跑了,过了不大会,芦海军走了过来,“我的心好像要跳出来了,几年不见,娃娃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都上三年级了。”张朝花恨不得钻进铁门,“赶紧把他搂在怀里”。 芦海军怯生生地看着张朝花。张朝花急了:“军军,我是你妈呀。你去找你们老师,让开门,开了门我们说话。” 芦海军转身跑去叫老师。很快,母子在老师的办公室相见。短暂的会面后,在回家的班车上,张朝花突然想:这次,娃娃怎么就没叫自己妈妈呢? 这次见面之后,张朝花的亲戚圈接纳了芦海军。张朝花的大哥、弟弟、妹妹都搬迁到了景泰,每年春节,大家都要在一起聚一下。芦海军慢慢了解了自己的生世。“他仅仅是听别人给他说的,我还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只想等他大一点,结了婚,再告诉当年发生的一切。”已经错失的机会,让张朝花至今懊悔不已。 五年之后,芦海军上中学了。这一天,张朝花正在蒙古滩除草,电话突然响了。张朝花直起酸痛的腰掏出了电话,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妈,你在干什么?”张朝花呆了,要是金金打的电话,他不会这么问呀,她急忙问:你是谁呀?我是军军呀。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静:妈,天太热了,你干一会就休息一下,不要把自己累坏了…… “我都不知道娃娃再说了些什么,我只是一个劲流泪,等挂了电话,就忍不住哭了出来……”一起干活的人都很惊讶,问她为什么哭,张朝花突然大喊:“我的娃娃叫我妈了,我的军军又开始叫我妈妈了!” 噩梦:“人世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3月28日清晨,张永忠几乎是把张朝花抬到了雇佣的车里,就着黎明的曙光,急忙赶到景泰,和等在那里的大舅哥、小舅子会合,最终商议乘坐两点的飞机赶往成都。 临上飞机的时候,张朝花突然问张永忠:“那张卡你带了没有?也许军军住院要花钱呢。”张永忠连说:带了,卡就在这里呢。“我总感觉我的军军在等着我,等着我去给他治疗。我怎么也没想到他死了,一个人,怎么说让人杀了就杀了?”一夜没睡觉的张朝花脸色苍白,浑身没一点力气,但“在飞机上,满脑子都是儿子的影子。” 已经长大的芦海军不时会打电话给张朝花,每叫一声妈,都给张朝花莫大的安慰。金金、银银姊妹俩,很快也和这位山哥哥走到了一起。 2015年6月,张朝花接到了芦海涛的电话:妈,我考上了大学,我被四川师大录取了。张朝花只能用高兴的眼泪回答,芦海涛说:妈,你不要哭了,听说他们要待客,我一定要他们请你来参加,你来不来?张朝花连连点头:来,妈妈一定来,一定来吃你的喜酒。 可是张朝花没有等到儿子的邀请,等芦海涛到了大学,他告诉妈妈自己已经到了学校,说学校有多好有多好,同时歉意地说:妈,我没有请你来,不过你放心,等我能做主了,我一定请你来!张朝花的妹妹张朝珍说,有一次军军对她说:老天分开了我们母子俩,再过7年,我一定要母子团圆,让她过上好生活! “我还能说什么?我知道,我欠孩子的太多。都怪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由了人家做决定,要是现在,谁能把我的娃娃抢走呀?”张朝花找来张永忠,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军军毕业后,要找工作,要买房子,我得给娃娃准备一些钱了。张永忠支持她的想法,专门办了一张卡给她:以后,你打工所得的钱,都存在这里,等军军毕业了就给他。 “军军一打电话就问我在干什么,我只能说自己在蒙古滩打工。军军笑了,他说妈你怎么一直在蒙古滩打工呀?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身体好就算挣钱了。”尽管张朝花始终在控制自己不流眼泪,但是,眼中的泪水时满时浅,在这时终于流了下来。 尽管是第一次坐飞机,张朝花没有一点感觉,她只是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催促:到了没?快到没?你们催司机开快些,军军要赶紧送医院,他们送了没?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那会,我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来。军军在上大学的那年冬天,有一天早上5点多吧,他突然打来电话,在电话中哭个不停,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害怕,就哭了。我当时还笑了,说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会被一个睡梦吓哭了呢,唉,我也是粗心,当时就怎么没问问他做了个什么梦呀?” 下午四点多,他们一行四个人到了四川师范大学。张朝花不断在校门口寻找,希望见到自己的孩子,希望军军能突然跑过来,叫一声妈妈。可是,最终什么都没见到。他提出要见自己的孩子,一位女教师说:你先休息一下吧,都是女人,芦海清也是我的孩子呀。我理解你的心情。张朝花一愣:我的娃娃叫芦海军呀?芦海清是谁? 从芦海军到芦海涛,再到芦海清,三次改名,张朝花不知道,但她只记住了芦海军这个由她起的名字。 张朝花坐卧不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让我看看娃娃,在医院,在宿舍都行,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她的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大哥说,我代表你去看看吧。张永忠每天都陪着她在宾馆四处转,“我不知道眼前是什么,到处都是军军的影子。” 张朝花想起3月17日,自己最后一次和芦海清的聊天。金金、银银帮她学会了微信语音聊天,她和儿子语音聊了十几分钟,芦海清打开了视频。她看到了一脸笑容的儿子,开心极了。芦海清说,今年春节,一定要到家里来看她,看弟弟妹妹,又叮嘱她再不要打工了,累坏了身体,不划算…… 张永忠说,不能让她去看军军,太惨了呀。但她又呆不住,我只好领着四处转。临走那天,她突然问我:你到军军的宿舍去了没?看看他的电脑在不在?不是说电脑什么东西都能存住吗? 张朝花说,芦海清上大学后,曾向自己说过一件事。在聊天中,芦海清很不好意思地说:妈妈,我想要一点钱买个电脑,又不好意思向你张口借。张朝花有些生气:你向妈妈借的什么钱呀?要借,就向别人借去。芦海清笑了:你不要生气呀妈妈,一直听你在蒙古滩打工,我不好意思呀,我差一千元,需要的时候,你就打给我吧。“我等了好长时间,他一直没要,我就打电话过去,他说电脑已经买了,不需要了。” 张永忠说:“一台电脑四千多元,军军没能把钱凑起来,所以没有买,他是不愿意让他妈再牵挂这个事。”张朝花后悔难忍:“我也真傻,就不会给他买一台吗?” 然而,一切都迟了。在川师大四天,张朝花终于支撑不住了,几天难以合眼,又吃不下东西,再也无法等下去了。大哥狠心地对她说:“人世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张朝花晕了过去。等醒过来,已经到了机场。大哥张朝珣说:临走时,我们只对校方说,严惩凶手,还军军一个公道! “回到家里休息了几天,我有些力气了。我听人说电脑上手机上都有军军的事情,就让永忠找出来,读给我听。”张朝花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总算知道了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才知道,这个一直让自己深感愧疚的儿子,再也不给她一点机会弥补心中的缺憾了。 4月9日芦海清的遗体被火化,4月11日芦海清的骨灰被带回了老家甘肃。 张朝花说:“这些事情,这些话,我原打算等军军工作了,结婚了亲口讲给他听,一定要让他知道当初不是我不要他,而是身不由己。我想把自己一肚子的苦水讲给他听,让他知道一个妈妈的心酸,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讲给他听了……”回到家里的张朝花总觉得心里憋了很多东西,姊妹几个轮番陪她劝她都无济于事。 5月2日,当她向记者讲完这些事情之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说:“四川师范大学欠我一个说法,芦家欠我一个公道,我毕竟是娃娃的亲生妈妈,怎么能说军军是孤儿?怎么能说军军小时候无人照顾才到大伯家?芦栓虎对军军有养育之恩,而且培养成大学生,我也很感激,但我做妈妈的心情谁来理解?还有,杀害了军军的凶手怎么就这样狠心?他和军军有多大的仇恨?说他有精神病,有精神病的娃娃能考上大学?难道要等他再去杀人吗?” 这一天雨过天晴,院中的菜园青翠碧绿。同样放假在家的金金银银两姊妹,对妈妈的激动表示理解。金金说,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对她们说:你们还有一个山哥哥。两姊妹问:为什么叫山哥哥呀?妈妈说:因为他在大山深处。两姊妹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山哥哥带回来呀?妈妈说:山哥哥让狼叼走了…… 一旁的张朝花接过了话:“这回,我的娃娃可真让狼叼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文/图兰州晨报记者阎世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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