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名称:《八号抬》 作品类别:征文 姓名:徐信贤 年龄:14岁 国别(地区):马来西亚 选送单位:砂拉越诗巫双溪美拉中学 指导老师:谢丽星 八号抬 爷爷在不会走动之前,多半是带我陪他坐在咖啡店的老媒人桌——八号枱。他喝的汤,我当时不会欣赏。说实在的,这气味太玄幻,次次有变化,时而香茅味、时而柠檬味,当然还有墨鱼融合猪脚之后的气味…… 我人小腿短,爷爷就抱我,以移动得更快。从停车场到咖啡店,我伏在他肩膀上,爷爷嗓音低沉,在我耳边不停地喃喃自语,节奏很催眠,加上爷爷身上有种好闻的芳香(后来我从爷爷口中得知那是古龙水),很多时候我多半是误入梦乡,醒来瞬移到八号枱。 我渐渐长大,知道爷爷很喜欢我,因为堂哥、堂姐都远赴他乡,家里只剩下我还没有外界的社交圈子,加上我也比较没有自我,爷爷要捏要搓都行。爷爷尤其喜欢牵我那五指又壮又短的手,觉得我很是可爱。 后来,尽管爷爷患了帕金森症,脑袋还是很灵光,只是走路逐渐地启不了步。短期内,爷爷从一位彪头大汉变成佝偻老头,我看他真是寸步难移,但他仍然要走到实在走不动为止。爷爷真把福州人咬紧牙关的韧性,发挥到淋漓尽致。 爷爷后期不能驾车,出外多半是爸爸载他到咖啡店,抱他或把他搀扶在肩膀上。由于爷爷身高比爸爸长,所以爸爸只能帮助爷爷拖腿行,走到八号枱。爷爷对于自己这么不甘寂寞,只能“勇敢”地苦笑着。 再后来,爷爷连拖腿行也走不了,我跟爷爷相处的方式就改为由爸爸载我到爷爷家,把我丢下车陪爷爷。在那古老的屋子里,我听爷爷重复还没说够的故事,他还教我写诗钟。由于我字懂得极少,跟不上拍,我只能跟眼神矍铄的爷爷弈棋决斗,但想要斗赢爷爷就难如登天。 直到爷爷离世当天,我和爸爸都不曾凭着各自的实力,赢过爷爷一局棋,除非是爷爷先让出几粒车马炮。 爷爷最喜欢提福州人说媒的事,尤其是爷爷当年同一帮年轻小伙子被说媒,零零碎碎也有会错意,闹了几个媒约笑话的。爷爷笑说:都怪当时的年轻人“书读未够狠,黄牛唅是犬”,认同包了“馅料”的媒言——看清楚了啊,那就没单眼长短脚话了啊,结果…… 邻村几户福州人教员,其中一项盛行的副业就是当媒公,说媒时会卖弄一点文采,让谈话生动起来。我臆测爷爷年轻时被说媒的情境,大致可以用福州文化遗产——诗钟来概括:“古龙水馥迷思绪,八号枱欢促点头。” 爷爷说媒人帮当地的男女说媒时,提到家境好的,就拍拍胸膛道:家境哈?你听好好哇——“瓦顶棋盘搭,楼板打三甲,板厂搭呢点,更更去巴刹”——怎么样?这家世可以吧!哈!爷爷说完,也模仿媒公在枱面击掌一下,他呵呵大笑说,这是加强相亲双方对未来的信心的不二法门。 我问爷爷那是什么意思,爷爷解释,屋瓦像棋盘就是瓦片材料又好又坚硬,三甲就是洋灰地板,房子住起来很舒服啊,板厂搭呢点是有钱在板厂搭一点股份,股份…… 呃就是赚钱的一个方法,最后一句意思就是日子很快活了,才能天天去巴刹。 爷爷在弥留之际,眼神涣散,我伸手给他捏着。我隐约感觉,爷爷过几个小时要上路了,就要求婶婶特地为他炖一小碗臭积柴墨鱼猪脚汤。因为爷爷在世,跟多数福州人一样,就是把臭积柴墨鱼猪脚汤,奉为百试百灵补元气的“仙汤”。 我吹温了一盅玄幻的仙汤,缓缓送进爷爷嘴唇间,但爷爷的机能已不能吞食,只能在口腔内黏膜一点一点吸收。我说:“爷爷,您喝了臭积柴汤,肚子不饿,上路就厉害了!”说着,说着…… 我的心已在淌血。 汤有没有被吸收,我是不懂,但是爷爷很给我面子,没有让仙汤从嘴角流出来。敢情是名字有个“信”字的我,说话算数,爷爷他信了。 说也奇怪,爷爷去世后,家里不管是妈妈感冒发烧、还是爸爸搬货过劳而肚尾沉重,抑或是我打球猛过头半夜冒冷汗,妈妈总会叫我去熬一锅臭积柴墨鱼猪脚汤,让全家人喝。厨房墙壁上挂了一袋又一袋气味浓郁的臭积柴,已经不知不觉成为我妈妈的习惯。 劳动与养生的文化,就因为爷爷的离去,而被刻意传承了下来。一家人喝下的已不只是汤,而是福州人代代相传,血浓于水的基因记忆。 忽然有一天,爸爸心血来潮,提议带我去八号枱回忆爷爷,我们抵达目的地时,发现老咖啡店的招牌已经不知所终。 没有了,我们来迟了!八号枱连一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们! 我和爸爸对望,两颗心,同时沉了下去。 我挽着爸爸的手…… 爸爸,走,回家…… 还是让我为你来一客臭积柴墨鱼猪脚汤吧! 老咖啡店和八号枱,随爷爷已归去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