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壶就是便壶。在古老的乡村极为普遍。每次回到闽侯那个小山村,看到那清早提着夜壶到小溪边冲洗的小孩童,就会想起我自己倒夜壶的难忘时光。
哥哥光荣地当上了海军,倒夜壶的任务也就光荣地落在我的肩上。每天早晨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倒夜壶。我家的夜壶小巧玲珑,袖珍别致,外表泼了一层红褐色的釉彩,油光锃亮;提着它就好像提着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人们都夸它好看,我心里也觉得美
第一次倒夜壶,母亲再三叮嘱后还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监控指导。母亲出生在穷苦人家,6岁丧母,12岁丧父,生活的艰辛,磨练了她勤劳、节俭、不屈不挠的性格。母亲很严厉,挨母亲的揍那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我犯了错,觉得“势态严峻”,“三十六计走为上”,该溜走时就溜走。母亲可不管什么“穷寇莫追”、 “茂林莫入”,而是“宜将剩勇追穷寇”。我在前面逃,母亲举着棍子在后面追。
有一回,我不慎踩死了一只小鸡,觉得不妙就赶紧“逃命”,母亲紧追不舍,直把我逼到小河边,幸好碰到一位放鸭子的老爷爷,他高声喊道:“大嫂,不能再追了,前面小河挡路,会出人命的!”母亲这才止住了脚步。母亲信奉的格言叫做“好铁经不起三炉火”、“棍棒底下出孝子”,因此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被锻造得“铁骨铮铮”
倒了一年多的夜壶没出什么差错,当初的小心翼翼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懈怠了。一个仲夏的清晨,晨曦柔和地洒在水面上,轻风扑面给人以醉人的清爽,我依旧提着夜壶到小溪边冲洗,忽然一群鲫鱼惊慌乱窜,其中一只肥大的鲫鱼钻到了一块石板底下,我紧盯着那块石板,顺手把夜壶往旁边的石头上一放,一边蹬掉拖鞋,一边往水里蹚,慢慢向目标接近,两手沿着石缝往里包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住了小鱼。我得意地把小鱼高高举起,可低头一看,坏事了!夜壶破了个大洞,两块碎片像两片弯弯的月芽沉在水底,水面上立刻浮现出母亲凶巴巴的面孔和以往挨揍的难堪与窘迫。望着那破了洞的夜壶我懊丧极了,我埋怨自己办事毛糙,匆忙下水,夜壶放的不是地方,以至乐极生悲。我把碎片捞起来 补在破洞上,居然看不出一点痕迹。在旁洗衣的邻居五嫂,连忙跟我打手势,叫我别吭声,先拿回去再说。我想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好先悄悄地提回家,能拖一分钟算一分钟。
我匆匆地把夜壶提回家,放在原处,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越接近天黑,心里越发慌,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就等“东窗事发”,迎接母亲的“暴风骤雨”,凌晨1点钟左右,父亲起来上夜班,我的心像一张待发的弯弓被绷得紧紧的,没过多久床头便响起了哒哒哒的滴水声,父亲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便端过煤油灯仔细一瞧确认是夜壶漏了;他连忙喊母亲,母亲从隔壁房间过来,一看果真是夜壶漏了,气呼呼的就要“提审”我,父亲却执意不肯,两人在床前推推搡搡,我听得真真切切。父亲说:“深更半夜的别吵了别人;小孩正熟睡着打了会痴呆。”母亲非常生气地走了。父亲穿好衣服就去上班,刚走到厅堂,又折回房,把我“摇醒”,带我到离家二里远的米粉厂,让我在一张床上睡下,并脱下大衣给我盖上。父亲每天工作16小时以上,凌晨1点至上午8点在米粉厂上班,8点以后到碾米厂上班,忙忙碌碌从无怨言;下班时还把邻居托他买的米糠给捎带回来。傍晚时分,我跟父亲回家,看到的是一只用水泥补过的夜壶,像地球似的一半白天,一半黑夜。
在我的家里,打破一只精美夜壶居然能免受皮肉之苦,似乎是件新鲜的事,因此成了乡邻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热门话题。一位老伯像开新闻发布会似地,批露了一则鲜为人知的关于我父亲倒夜壶的故事:说是,父亲小时候在私塾念书,10几个小孩童轮着给老先生倒夜壶。有一次,父亲洗完夜壶后抓了几只小青蛙放进壶里。寒冬腊月,老先生习惯地把夜壶提到床上,刚开始“工作”,青蛙却在壶里乱蹦乱跳,一阵惊吓之后,夜壶在地上开了花。第二天父亲的手掌挨了老先生100下大竹板。我想这100下大竹板,对父亲是刻骨铭心的,也许这正是父亲极力袒护我的原因所在。
岁月如流,转眼间我高中毕业。高考落榜的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灰暗的日子,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忧馋畏讥,无地自容。我整天呆在家里复习功课,想来年再考;然而每每看到父母为生计而忙碌的身影,我又深感很不安。父亲常对我说:“做田日子长又长,读书时间没多长。”鼓励我专心读书来年再考。起初我热情很高,决心也很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而,年轻浮躁耐不住寂寞,几个月下来就坚持不住了。那时对我诱惑最大的是福州评话和驻军部队公演的电影。我既想温书迎考,又挡不住诱惑,小伙伴们常常来约我,我心里也很矛盾。一天晚上,小伙伴们又稍稍地约我去看电影,父亲挡在门口把我和小伙伴们都臭骂了一通。他说:“像你这样读书,能考上大学,我跟你倒夜壶!”其实,这在乡村是一句很平常的口头语,但对我却触动很大,他戳到了我的痛处,而且当着小伙伴们的面,太伤自尊了。时值冬季征兵,我义无反顾地报了名。体检合格,通知到村里。村支书考虑我父母年迈,哥哥参军在外,家里劳力少,特上门征求意见。父亲含着热泪对支书说:“他再去当兵,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操劳到死了,但是他想去也只好由他,免得日后埋怨”。
当兵后的第二年,我便考上了军校,父亲高兴得逢人就说。1988年春节,原定回家探亲,却因南海战备紧张,随鹰潭舰(531号)赴南沙,执行代为“882”的紧急战备巡逻任务,参加了击沉越舰船3艘、俘敌9人、缴获越旗1面的南沙群岛自卫还击战,即“3.14”赤瓜礁海战。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从硝烟中走来,从浪尖上归来,我盼来的家书却是一封“父病故速回”的急电。我星夜兼程往回赶,在拥挤不堪的列车上,疲惫的我躺在列车的座位下,从杭州颠簸到福州。一路上我在想,这些年部队收到了许多战士父母因思儿心切发来的诸如“父病重或母病故速回”的假电报;此时此刻的我多么希望我的这封催归的急电也是父母思儿心切发来的呀!
回到家中,父亲已过世3天了,相思岭下唯有一堆崭新的黄土,跪在父亲的坟前,深感为人子,生不能赡养,而死不能葬的遗憾。父亲死于胃出血,在嘭嘭车自乡下送往福州抢救的途中停止了呼吸,享年67岁。在医疗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今,别说是胃出血,就是做胃切除手术也不至于危及生命。假如能抢救及时,假如途中能少一些耽搁,假如乡村的交通能便利些……也许还能给我留下一两回为父亲倒夜壶的难得机会。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既没有那么多无奈的假如,也不会有奇迹般的也许。春节前寄给父亲的100元汇款,他没来得及取回,便匆匆撒手人寰,这笔汇款是我在回家奔丧期间跑到几十里远乡邮电所取回的,自已寄出的钱,自己再去取回,这是生命中第一次遇到的极其残酷的经历,很辛酸、很难过、很不是滋味,真是欲哭无泪。从跑到乡里取款的麻烦中,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反复叮嘱寄钱不要寄满百元,一次寄几十元就好,因为不满百元的汇款邮递员会直送到家。我总是粗心没领会父亲意思,真是不孝。
父亲永远的离我而去了,我永远的不再有机会为他倒夜壶了。再见父颜期何定?夜半泣中醒。每当回想起父亲,便是满怀的愧疚和绵绵无绝期的怀念。(原载1998年5月30日《福州晚报》)
作者简介:
陈可敬,省委文明办二级调研员。省作家协会、省书法家协会会员。1979年入伍,历任战士、学员、轮机分队长、政治干事、政治处主任等职,海军中校军衔,大学文化。1988年春节随531舰(鹰潭号)赴南沙执行代号为”882”的紧急战备巡逻任务,参加过共和国最后一战——1988年3月14日南沙赤瓜礁海战,击沉越南舰船3艘、俘敌9人、缴获越南国旗1面。曾因工作出色多次受到奖励、被评为先进个人、优秀党员、优秀党秀工作者,一次荣立三等功,被部队授予“老海岛”荣誉称号,被福州市评为首届文明市民标兵。
2004年7月响应省委号召到上杭县通贤乡秀坑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扶贫3年。把一个没有通乡公路的省定贫困村,变成了”一村通四镇、天路连八方”的美丽乡村。《驻村书记》一书专门介绍了陈可敬同志驻村三年,铁心帮扶,秀坑巨变的感人事迹,他的事迹在2008年中国网络媒体首届感动中国人物评选活动中入选百名“感动中国人物”。
1982年开始在军内外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100多篇。其中《相思鸟的故事》获海军“华海杯”征文一等奖;《硝烟和解的私怨》获东海舰队征文二等奖;《给老山前线战士一封信》获舟山市征文一等奖;《由人皮鼓引发的思考》在省直机关 “节俭养德”征文竞赛中获二等奖《南沙之恋》荣获“赣江魂”征文三等奖。
来源/三军演义、原载1998年5月30日《福州晚报》
作者/陈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