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形路航拍图 永泰县委宣传部供图
东南网8月22日报道(福建日报记者 谢婷 通讯员 李闽涛)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地理上的故乡,一个是精神上的故乡。
在小镇青年的记忆里,故乡是曲折起伏的石铺小巷,溪畔的参天大树,浑身是泥的同伴,推着板车的圩市……
而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小镇也是他们的精神原乡。“琴拨幽静处,茶煮溪桥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些流传了千百年的诗句,将田园审美烙进人们的DNA里。
也因此,当小镇青年回乡,看到千篇一律的水泥路和楼房,村庄新了,人却空了;当游客风尘仆仆到达一个个古镇,看到一模一样的仿古建筑,逛着一个个“披着古镇外衣的小商品城”,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
在疾驰的城镇化进程中,有没有一种模式,能让古镇焕新避免“空巢化”和“千镇一面”?
近日,记者走进福州市永泰县嵩口镇(题图,任奇志 摄),了解当地不一样的古镇“活化”实践,深入探究“嵩口模式”是什么,又能给其他地方带来什么样的启示。
自己的故事
“很普通。”这是许多人对嵩口的第一印象。
这座背靠大樟溪的古镇,曾因迎来送往的渡口和商队而繁华。但随着陆路交通逐渐发达,古镇逐渐沉寂为一座普通的山中城镇,出外求学打工的年轻人不愿归来,老人们守着祖屋,和古镇一起无可奈何地衰老。
事情在近十年间有了转机,从古镇“活化”改造开始,这里对内对外磁吸效应明显——屡登央视,被姚晨、洪晃等大V推荐,本地人口持续回流,外地创客不断涌入。
这段时间内,这里人没搬、屋没拆,整个古镇的精气神却活了。
这一切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2014年,在省直有关部门“穿针引线”下,嵩口镇引进台湾“打开联合”设计团队,开始了一场“活化实验”。
这场实验遵循“二八法则”:20%启用新东西,80%借助已有资源。在硬件上不大拆大建,用最小预算最小破坏针灸式改造活化古镇。而在文脉上,则致力于留住“嵩口人自己的古镇”,希望从既有村落和日常生活中挖掘传统的生活方式、审美理念,与现代生活重新对话。
说起来简单,真正执行起来却需要审美、经验和定力。以古厝修复为例,既要小心翼翼修护里面的雕梁画栋,又要精心植入适宜当代人居住的“现代骨”。年轻的本地水电技师阿基,每天都要站在工作梯上长时间仰头,在一根根旧木头缝隙里,寻找可以隐藏新水电零件的地方。加装消防安全喷淋管道、空调电灯音响等,新建筑只需装个吊顶,而在古厝里却需要花上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尽量用原材料、原工艺、隐蔽的现代科技,既原汁原味保留历史,又让现代人住得舒适。在嵩口的古厝修复中,处处可见这样的例子。
对于现代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也不简单一拆了之,而是通过加挂骑楼、绿化遮掩等方式,使新旧自然过渡并存。“新旧共存本来就是当下乡镇最真实的状态,我们要尊重现实,不能把它强推回历史状态。”“打开联合”团队派驻大陆前执行长、台湾建筑师邓海说。
尊重,贯穿于整个活化利用过程中,每间古厝都留下了自己的故事。通往古渡口的直街上,“打开联合”团队租赁了当地一对老牙医夫妻的老屋改造成文创概念店,老牙医写的字、贴的画还保留着,“这是他们的独有回忆,未来我们要把家完整还给他们”;在嵩口镇中山村,一座老宅被改造成永泰李梅文化体验中心。它的前身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木构祖屋,只剩破旧的一隅尚被屋主奶奶作为厨房使用,设计团队对本体修缮加固后,特地保留了奶奶的厨房。
自家的老房子原来可以这么修,可以这么用,可以这么美。种种实验让古镇人开了眼界,也让他们越来越自信。
古镇也有自己的故事,寻找文脉更是当务之急。“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历史丢了,更不能在旅游开发中靠‘编故事’‘抄作业’‘加美颜’来填补内容。”秉承这样的信念,镇村干部和设计团队、群众一起走村入户,对全镇所有的传统建筑、传统技艺、非遗文化进行普查登记、摸底建档。同时,举办嵩口故事会,请老嵩口人讲古镇往事。
“以前嵩口野猪多,我们林氏先祖组成打猎队,祖祖辈辈传了十几代。新中国成立初期,打猎队成了镇上的民兵连。早期没有消防队,十里八乡要扑火抢险,打猎队总是第一时间到……”在故事会上分享的这些旧时光不仅被记下,还被制作进灯光秀里,让年轻的孩子听老一辈的故事,让游客看见不曾断流的古镇文化。
“把这些真实的文化留住,嵩口的根就立住了,嵩口人的乡愁就有处可依。”永泰县委书记雷连鸣说。
看不见的地方
找到根基的力量,延展也同样重要。一个衰老的古镇想要新生,纵横全身的毛细血管要通畅,每个细胞都要抖擞起来。
一开始,嵩口有2650万元省市县配套改造资金,这些钱就是“焕新”的最初家底。
这些钱,一半用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改建、加建污水管网、管线下地等基础项目。改建过后,一根根管道像新的血管,让古镇的肌体迅速回春。
面对这种“回春”,本地群众的感知最为敏锐。“大环境变好了,‘小家’是不是也要有新气象?”慢慢地,他们的心思也开始活络了。
在古镇改造的游道规划中,鹤形路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这条路上有郑氏家族的龙口祖厝。郑氏家族以此为起点发展出1000多人,但都已陆续迁出。改造之前,这条路坑坑洼洼,龙口祖厝也破败不堪,半边屋顶塌陷,厝里仅剩两户年迈的老人。
“政府修路,你们来修厝,我们一起把这里的风貌恢复了,怎么样?”福州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时任嵩口镇镇长鲍瑞坊积极做起了郑氏后人的工作。2013年,村民郑瑞文发起重建龙口祖厝的建议,得到了族人的积极响应。与此同时,郑瑞文等人还从自己的族人里找到曾有多年夯土墙经验的工匠,协助政府共同完成鹤形路的修复。
循古法改造后的鹤形路仙气飘飘,很快成为网红打卡点。而龙口祖厝也修葺完毕,坍塌的几间房被改造成一个大空间,变成族内新的公共活动和议事场所。重建完成后,郑家人在祖厝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谒祖庆典,许多常年在外的宗亲回来后,看到重修成的鹤形路和祖厝大为感动,现场就有人再次给祖厝理事会捐资。
“对于老百姓来说,屋子新了,人气聚起来了。而对于政府来说,用小投资撬动了民间力量的共同参与,将整片区域打造成了镇里的示范景点,是一次双赢的尝试。”鲍瑞坊说。
他发现,在许多看不见的地方,群众的共识在凝聚,爱家的情怀在开花。
墙体开裂的旧医药公司大楼,政府想改造成民俗博物馆。骨架搭好了,展品从哪来?
“我们一倡议,乡亲们就踊跃捐。”鲍瑞坊说,如今馆内的600多件展品都是嵩口乡亲们家中的“私藏货”。
月洲村水电站的旧址要改造成图书馆,木匠张明通主动建议,主楼部分保留传统木结构,同时可以用细木的方式做大木,这样做出来的吊顶是工艺品。
在当地传统匠人的参与下,改造后的“月溪花渡图书馆”成为远近闻名的“最美图书馆”,吸引了络绎不绝的游客……
群众不仅自发组建起“老年人诗歌协会”“少儿合唱团”,还有更多的人陆续参与到古镇的管理运营、宣传讲解、志愿服务等活动中。
“人心齐了,人气旺了,古镇才算真正地活了。”当地老百姓感慨地说。
而对于游客来说,满大街上还晾晒着细细的面线,原住居民如常生活的古镇显然吸引力匪浅。2022年,嵩口镇旅游总收入达20263.9万元。
更多的可能
活起来的古镇吸引了游客,裂变出更多的业态,也为当地人和“新村民”的生活提供了更多可能。
林记竹艺店位于古镇横街和直街的拐角,占据了古镇最醒目的位置。73岁的林登炎是当地家喻户晓的手艺人,他制作的竹篮、淘箕、蒸笼等物件,曾是镇上家家户户的必备品。
但随着社会发展,竹制品在家居中慢慢被淘汰,老手艺失去了用武之地。而借着游客日益增多的契机,“打开联合”团队建议林登炎放弃传统农具,将竹艺用在工艺品、手提包、茶器、玩具等上面。
思路一变,生意兴隆。现在林登炎的店里就摆满了这些新物件,成为游客们最钟爱的伴手礼之一。
镇里的低保户林香玉在镇上的“松口气”民宿做房务整理,民宿生意红火的日子里,她每月能赚到2400元。嵩口的土特产也火了,附近村民郑良艳成了梅饼、梅子酒、李干这些农特产品的包装工人,拿上了计件工资。短短几年时间,镇上新开了十多家乡村民宿,其中超过1/3都由本地村民“主理”。
连江姑娘谢方玲,旅游规划专业出身,之前在福州和北京的规划院都工作过。曾计划去日本,“证件都办好了”,结果在嵩口一待就是近十年。
在这里,她和合伙人一起经营着“松口气”客栈,投资改造了“黎照居”研学空间,并把这两者都打造成了嵩口名气最大的“地标”之一。
她把自己的男友,北大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毕业的石浩男也带到了嵩口,在这里成家立业。石浩男创办了“一村文创”,为嵩口及永泰其他乡村的规划改造等提供方案及具体运营。
他们以自己的实践探索:在城市之外,优秀年轻人在乡村是否能找到发展舞台和精神空间?
一切都尚未有定论,有一些年轻人离开了,但也有许多年轻人跃跃欲试地走进来。嵩口本是基于乡村记忆的活化实验,希望重塑一种乡村生活的现代形态,这注定了它不可能急于求成。
一切都还是“进行时”,一切都有可能。
但这不就是最真实的“焕新”吗?朝气蓬勃地焕新,古镇的未来就在现在的每一分努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