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宏维
“她”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是汉语现代发展中一个具里程碑意义的标志,同时也是一个与政治和性别相关的哲学话题。
重新认识“她”所指认的中国女性
“她”字的推出和应用,恰逢百年前中国社会大变革、大动荡的年代。“她”字不仅引发了众多层面的不同意见与争论,还将汉语与其他语言的冲突清晰暴露出来了,且与性别平等和妇女解放的推进直接相关联,可谓一个“她”字,集社会、政治、文化和性别多向度交错。
据黄兴涛著《“她”字的文化史》的考察,从1917年起同在《新青年》编辑部的刘半农和周作人等就讨论了汉语与英语“she”的对译问题。刘半农是最早提出 “她”字的创意者。而“她”字的最早使用者,则是北京大学学生康白情。1919年5月20日的《晨报》,发表康白情所撰《北京学生界男女交际的先声》,文中两次使用了“她”字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尔后关于“她”字的讨论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持反对立场的,主张用“伊”而不用“她”。还有人造出了与“她”相对的“男也”来取替“他”,以显男女平等。较激烈的反对者有《妇女共鸣》杂志,曾于1934年~1935年两次刊登启事,声明该杂志拒绝使用“她”。主要理由是“他”字的偏旁是人,“她”字则无人之偏旁,由此断言不视女性为人,含有侮辱女性之意。对这些观点的对错评价且可再论,但由此映现的关于妇女权益和尊严的讨论甚为激越,无疑是积极的,且讨论时间之长,涉及人员之多,堪称史无前例。
时至今日,关于“她”的无数意见和纷争已成历史。分形同音的“他” “她”“它”,作第三人称代词在当代汉语体系中已获合法应用,在这场“语言游戏”中最终赢得的胜利,导致了汉语现代代词系统的确立。古老而深邃的汉语,就此得以向现代世界展示新生,而世界在接纳 “她”字的同时,无疑也对由“她”所指认的女性开始了新的认识。历经百年,“她”字最终的胜出也是中国女性意义重大的一次胜出。
语言不属于妇女
对“她”字更多角度的评价及对细节的探讨尚有待深化,但“她”字让人感受深切的又一方面,是语言系统在经历变化改造时所迸发出的强大批判力。这点,不能不提及后现代哲学家德里达所著《他者的单边主义》,其间的非凡之说是:“我视之为唯一的语言,却不属于我”。
德里达是生长于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犹太人,相对于殖民者可谓他者。法语虽是他视之为唯一的语言,但却并不属于他。
在中国,受男尊女卑性别等级制度的长期压迫统治,女性同样是处在他者的位置上。汉语是中国女性视之为唯一的语言,但却并不属于女性。因遭受剥夺及贬斥,中国绝大多数女性根本就没有学习掌握语言的机会,语言不属于女性,甚至语言是“糟践女性”的。这些极为强烈的感受,裹挟着悲愤,伴随着“她”字使用的争论得到表达传播,恐怕是男性很难理解、或无法体会到的。
在那些拒绝使用“她”字的观点中,就包含着大量对汉语歧视女性的抗议。如有指,自古以来,凡是带“女”字旁的都不是好什么字,即便有“好”“妙”这类看似好辞的,其实也是出自男性的眼光和立场的,比“妓”“奸”等贬损词汇更具有欺骗性和隐蔽性。甚而,有女中学生撰文称:以前用错了的字,就应该改正过来。直白简单,展现了新一代女性勇敢的文化批判精神。在此过程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英雌”一词的创造。“英雌”针对的是饱含男权文化霸权的“英雄”,从对原有语言的反抗和改造上,体现了女性主义的坚定立场。
围绕“她”字的林林总总,掀开的是沉重的千年政治。语言和语言共同体在本质上是政治的。在运用语言的过程中,个人被纳入了政治共同体,即纳入了一种等级秩序。语言以其魔力变人为奴,成为语言体系的遵从者。几千年封建等级制度的统治,对汉语言文字造成了众多不良影响,审视语言对女性的贬损,清其腐朽,取其精华,无论是在百年前,还是在今日,都十分必要,对于一个民族的语言健康和文明建设都不可或缺。
千年等一回
据考,“她”字已存千余年。约1500年前南梁顾野王撰《玉篇》中,就已有对“她”字的记载。那时,“她”的字形与现在完全一样,且字义也是与女性有关的,但却并非是女性第三人称的代词。“她”字是“姐”或“毑”的异体,在某些方言中是对母亲的称呼。在岁月流逝,“她”渐渐淹没于历史长河,成了使用极少的一个生僻字。或许,完全是偶然,“她”早早地就默默地存在着,且在字义和字形上,都显示了与作为汉语唯一第三人称代词“他”字的对应与关联。“他”“她”俩字,右边同样是“也”,且“她”字左边的“女”正好显示与“他”的男女差异。所以就字形字义,“她”字对使用汉语的广大民众来说是清楚简单、易于认同接受的。然而,将此偶然转变为必然的,是汉语与其他语言的遭遇,引发了翻译问题及其困扰。
最早受翻译困扰的是来华传教士。原汉语代词仅一“他”字便包揽了全部第三人称,与显现男女物差别的欧洲代词不同。当传教士把欧语教义译为汉语时,不得不在“他”旁边加上小字,写成“他男”“他女”“他物”。之后有中国译者亦采取了“他男”“他女”“他物”的方式。这对于历史深远、构陈缜密优美的汉语来说,实不伦不类,差评四起,真的难看。这一状况,按美国后现代哲学家巴特勒所说,因“性别”具外来性,当进入其他语言时即面临翻译问题。
对此,一种情况为避免变动,人们拒绝将性别符号引入语言;另一种情况是把某一种语言普遍化,无视与其他语言的差异。这两种情况都预设了某种单语主义。简单说,单语主义就是仅将某一种语言当作安身立命之地。而实际上,任何一种语言都永不属于你。语言有自己的生命,它总要超出任何个别使用者。因此,必须告别单语主义,正视语言的多样性和变动性,将语言(符号)设想为一种有生命力的、持续差异化的结构。
百年前,“她”字直接针对的就是翻译问题及其困扰的解决。当时多样性差异化已叩响了汉语之门。等待千年,“她”字终于出场了。当语言可面对现存多样性、差异化世界时,人便有可能发现更适宜的栖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