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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杜甫诗歌中的君子情怀

2018-06-04 10:16:47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责任编辑:林张清   我来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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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中国文学本质上是一种君子文学,君子是中国文学的创作主体,君子与小人的人格冲突是中国文学矛盾冲突的主要形式。最早的君子是居住于城邦的贵族,而西周以来这一语词的道德化倾向愈来越重,渐渐摆脱了阶级意义而成为人格的象征。侯敏教授分析《周易》经传中“君子”一词的意义演化,古经中的君子具有贵族和智慧的意味,而《易传》中的君子则更多指向道德和人格的意义。杨隽教授则从风雅歌诗的角度分析君子人格中的艺术意蕴,歌诗言志体现了君子卓然不群的知识和艺术修养,而弦歌不绝则是君子坚守理想与追求的象征。赵玉敏副教授认为杜甫一生追求君子人格理想,其诗的爱国主义情怀和审美理想都是君子人格精神的延展。(傅道彬)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的一个秋日,弃官远游、客居秦州的杜甫,在洪波萧瑟、凉风乍起之时向湖南方向眺望,心中牵挂着遭贬遇赦的好友李白。秋风过面,雁影飘摇,万千感慨凭空而起,一句“君子意如何”(《天末怀李白》),语浅情深,意蕴丰富,既包含了对友人关切的询问,也隐含着对好友人格的称许——君子。相信读到此诗的李白是能够领会并认可杜甫的这种肯定的,甚至还会露出“君子惜君子,文才敬文才”的会心微笑。“君子”这个词,在他们所生活的大唐甚至整个古代中国,都是对文化人格最高的称许。

杜甫的人生理想自幼年起就是深植事功的:“七龄思即壮,开口吟凤皇。”(《壮游》)杜诗不同凡响,自有圣人境界。凤凰是中国文学中的高尚意象,雄凤雌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庄子·秋水》),“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山海经·南山经》)。凤凰是预示国泰民安、幸福美好的祥瑞,也是仁民爱物的君子所喜爱歌咏运用的文学意象。相传文王时凤鸣岐山,乃有周室八百年兴昌之兆,凤凰也因此成为圣君、明君的象征,凤凰的出现,也意味着君臣和合、百姓安乐。“开口吟凤皇”时的杜甫,彼时也许还没有高远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稷契理想,但终其一生,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得意时言“官忝趋栖凤,朝回叹聚萤”(《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失意时叹“北风破南极,朱凤日威垂”(《北风》);老病交加时感“下流匪珠玉,择木羞鸾皇”(《入衡州》),无论人生处于何种境况,凤凰都是杜甫想致君尧舜、有所事功的君子理想的寄托。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至死不忘忧黎民的诗人,终其一生都只能以“野老”自居,真正踏上政治舞台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杜甫都始终保持着渴望君臣遇合的君子理想。在杜诗中出现最多的古人形象是诸葛亮,在《蜀相》《咏怀古迹五首》《武侯庙》《八阵图》《古柏行》等诗作中出现了30多次,并且很多诗都是单独为他写的。诸葛亮以智慧著称于世,但杜甫所称许的却不是他的巧算和机谋,而是其与刘备君臣遇合的幸运机遇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守臣德行,对他的反复吟咏诸寄托了杜甫致君尧舜、窃比稷契的君子理想,既是托古抒怀,也是自我激励。

如同李白以大鹏意象代表了谪仙人一飞冲天、无所羁绊的自由情怀,杜甫喜用凤凰意象也是其仁民爱物的君子思想的象征,其本质是以人为本的君子情怀。以人为本,是儒家思想的逻辑起点和理论支点,孔子曰“仁者人也”(《中庸》),孟子曰“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正是这种仁者情怀,使杜甫对人民的遭遇感同身受,体察入微。杜甫客居夔州时,有位老妇常在他门前打枣,后来草堂被一个吴姓晚辈亲戚借用,这位新房主就在庭院中筑起了篱笆。看到这圈严整而又隔绝的篱笆,杜甫殷殷切切地写下了《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诗人甚至注意到,那无助的老妇人来打枣时,其实是充满无奈、惭愧和恐惧的。正是这种君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将心比心的细腻与体贴,使杜甫的诗歌总是与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新婚即别的夫妇,老无所依的征夫,颠沛流离的百姓,音信杳无的亲人,面对普通人的命运,杜甫的君子之心是那么柔软;而对长安水边的丽人,对那些泡着温泉品着驼羹的权贵,杜甫的君子之心则是无比的激愤:“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兵车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甫的君子之心不是小人儒的为己,不是乡愿儒的附势,而是君子儒的大庇天下苍生。

杜甫的诗作中总是流淌着让人敬佩和感动的君子情怀:在雨脚如麻、屋漏难眠的夜里,他盼望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巨大哀痛中,他想到是“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自己受祖父的荫护,无须缴租税无须服兵役尚且如此困苦,那些普通平民百姓的生活该是如何凄凉呢?明清易代之际的诗人卢世曰:“《赴奉先》及《北征》肝肠如火,涕泪横流,读此而不感动者,其人必不忠。”(《杜诗镜铨·卷四》)倘使不纠结于“忠”这个概念,是否可以说读杜诗如果不能够被其中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君子情怀所感动,其人必不是君子呢?


儒家的君子形象最令人动容的,还是其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道德操守。孔子周游列国,累累若丧家之犬,却自信天生德于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从未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杜甫的人生更是“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虽然预知“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人生结局,也从未放弃对君子人格的坚守。“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自省意识是君子人格的重要表现。杜甫的自省精神甚至是求全责备的,面对自己身上所负的任何一个社会角色,他都会陷入沉痛的自责:幼子饿死,他说“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家徒四壁,他说“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自己身陷囹圄无法搭救落难的朋友,他说“相看受狼狈,至死难塞责”(《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战乱频仍,国事衰蔽,他说“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题省中院壁》)。真诚的自我批评既需要正视自我的勇气,也需要见贤思齐的情怀,杜甫的这种自省意识,是儒家君子不忧不惧的立身之本,也是君子人格的美德之一。

在杜甫的诗歌中,这种待人以忠,待事以敬的精神集中体现在忠君爱国的情感和现实的选择。公元756年6月,安禄山的叛军攻破潼关,同年8月,刚任微末官职的杜甫只身投奔唐肃宗的行在灵武,不幸被叛军捉拿带往长安。叛军在长安建立了伪政府,很多唐朝的高官如宰相、驸马等被迫于此任职,这份名单里也有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王维。

此时此刻的杜甫却做了完全不同的选择,也许是因为兵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官职太小没有引起伪政府的注意,8个月后,杜甫成功逃出长安,九死一生地来到了肃宗的行在凤翔。他在诗中记下了君臣相逢的情景:“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述怀一首》)只要对中国古代生活、古代人物、古代文化能够具有历史的眼光、时代的意识和同情的心态,那么,无论什么时候,读到这样的诗句,都会对眼前这幅山河飘零、国运颓败中的君臣重逢画面而感慨万千,心存敬意的,这敬意不仅来自杜诗圆融的艺术手法,更是来自作为中华民族精神标识和价值准则的君子人格。作者:赵玉敏(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04日 13版)返回光明网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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