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记者备受羞辱。除了权力部门一如既往地,动辄跨省追捕、“网络通缉”之外,社会名流也不吝口德,对记者挖苦谩骂。地产大亨禹晋永被质疑造假和欺诈,召开新闻发布会辟谣,竟宣称“我要关门打狗,就要先把狗放进屋来,所以今天很多媒体都来了”。“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的弟子殴打记者之后,他又亲自上阵破口大骂,“北京电视台是个龌龊的单位”,“记者不如妓女”。著名导演冯小刚辱骂记者成了习惯,不久前宣传新作《唐山大地震》,被问到不愉快的问题时,称记者“没人性”。
我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粗鄙的社会,但是这些公权力的拥有者,经济、文化领域的强势者,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如此没有教养,仍然让我感到惊讶。捷克作家哈维尔等人曾倡导“对话八原则”,得到广泛的认可,其中两条就是“不作人身攻击”、“不要坚持错误不改”。这两点在我们这里都反过来了,成为官员和名流们的制胜宝典。禹晋永大言不惭地说,“诚信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更不要是用行动来做的”,而是“心中的那份(无论对错的)坚持”。
不过,在这几个例子中,他们都是针对记者发飙,言语中表达了对于媒体的蔑视。有单纯而敬业的媒体朋友问我,到底该怎样看待记者的工作?于是我想,媒体人士在愤怒还击的同时,也不妨借机反躬自问:为什么媒体人得不到起码的尊重?除了权势者的嚣张之外,还有没有自身的原因?在一些被争相传诵的正直、勇敢而又专业的优秀记者身后,整个媒体的生态到底如何?
从现代社会的结构来看,媒体起着支柱性的作用,在西方被称为立法、司法和行政之外的“第四种权力”。它主要扮演三种角色:一是信息提供者,方便民众生活,同时辨识真假,探究真理;二是权力监督者,通过满足民众的知情权来防止权力的滥用;三是自由意见平台,让不同的观点都能得到表达。第二个角色的任务,很容易使记者成为挑战权力的英雄。因此,记者头上一向拥有无数耀眼的光芒。很多媒体人都记得普利策说的这番话:“倘若一个国家是一艘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站在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告。”更著名的赞扬来自美国总统杰斐逊,他说:“是要没有报纸的政府,还是没有政府的报纸?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很多中国媒体人都用这些话来鞭策自己,但是在反复吟诵之后,有时也会发生误会,以为自己就是普利策和杰斐逊描绘的那种角色了。事实上,按照这样的要求,西方媒体也没有完全做到位,甚至在新媒体时代还有倒退的倾向。中国媒体在近二三十年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有了独立和专业的意识,但是同时受困于权力和市场,几乎还没有走上正道,就开始贪恋歪门邪道了。
头戴“地产大亨”的帽子,禹晋永应该不差钱。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我这么多钱没有用,……花不了这么多钱,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但是他知道钱对媒体的重要性,“打垮你的财政你就知道厉害了。当5000万元落到你的头上你就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高额索赔的确是一种恐吓办法。不过我想告诉他,真正的地产大亨是不会这样做的,没有这个必要。只要跟管事的官员打个招呼,媒体就会“生不如死”;或者给媒体投点广告,媒体就会选择“死不如生”。
我想起上个月在成都参加“中欧社会论坛”,媒体人士讨论起记者拿红包的现象。红包在媒体业内非常普遍,甚至成为很多记者的主要收入来源。展江教授等媒体研究者对此非常痛恨,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记者受人钱财,还会坚持独立立场———即便能够坚持,这也是一种不义的行为。一些媒体从业者却很不耐烦,他们抱怨说几乎每次参加这样的会议,都会讨论这个注定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有人指出,几乎每个报社广告客户的保护名单,记者即便不拿红包也未必能够正常写稿,报社有什么底气要求记者拒收红包?即便强行规定,那也不是什么正义的力量。
在场的西方记者插不上话,因为他们对此难以理解。有人好不容易想起来,好莱坞公司有时会请欧洲娱记去参加看片会什么的,该不该让人家出机票引起过一些争论。但是无论采访哪个行业,每次写稿之前直接从采访对象那里拿点钱,这超出他们的想象。
法国《世界报》前主编阿兰·弗兰尚(A lainFrachon)先生介绍说,他在担任主编期间,为了避免人情干扰,尽量避免和政要吃饭,尽管这些饭局大多是以友情的名义,未必有具体的要求。我不得不诚实地说,中国的大多数主编,无论大报小报,如果能够得到政要的宴请,不仅不敢拒绝,而且定然深感荣幸,还会写进宣传手册,甚至会在报纸上发表消息来炫耀。
前不久有一位日本媒体研究者来中国,我陪同她对一些媒体人士进行了访谈。她的研究题目是中国媒体的职业化转型,大多媒体人士都认为这是一个安全的话题,乐意和她交流。结果略感意外的是,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基本上都是媒体和政府的关系。原来,在她看来,职业化转型的提前是媒体的独立。而很多媒体人士理解的是,职业化就是采访编辑和经营管理上技术含量再高一点。难怪郭德纲对于参与捧红他的北京电视台不屑一顾地说,大家都是彼此利用,谁也别装。有些媒体人士劝他要讲江湖义气,知恩图报。我不认为这种道理可以让媒体获得尊严。
冯小刚在回答年轻的记者提问时,时常以“小妹妹”称呼之。他用这种称谓来表达不满:你们太年轻了,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你们都是屁小孩,不懂得礼貌。这里面含有年轻歧视和性别歧视,但是也对记者的专业素养提出了质疑。他之所以敢骂记者,除了自身修养之外,是因为他也了解这些记者的行止,知道媒体没有什么值得尊重的。他的电影中的植入广告,也许还要从媒体的软文广告得到灵感呢。
一些记者挑战权力或者金钱,勇敢地为公众提供真相,的确令人佩服,值得敬重。但是,很多时候我都会感到悲哀,因为他们所做的工作,不过是一个记者的分内之事。媒体行业作为一个整体,受人羞辱未必有多么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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